土卫看着慕容晚晴,脸上却露出分极为奇怪的表情,像认识慕容晚晴似的。他摆摆手,有兵士划着他乘的那艘船,向远处划去。水面上还有不少艘这样的小船,船上均是兵士林立,水靠在身,盯着水面等着下一个猎物。土卫的那艘船划了许久,才划到一艘大船近前。船高三层,规模颇大,船舷甲板上兵士伫立,有如铁打,神色肃杀。他们本来就是疆场上的铁血男儿,这次来此亦是不改铁血之气。破釜塘突然出现这么一艘大船、这么一船兵士,大多数人见到,恐怕都会错愕非常。慕容晚晴却没有半分错愕,她知道除了大齐兵勇,不会有谁这时候还能出现在破釜塘上。这本来就是一个局。局中的人已开始收网。土卫突然俯身,解开了慕容晚晴身上的网,向大船上一指。他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慕容晚晴上那艘大船。可慕容晚晴本是叛逆之女,这刻去了束缚,随时会暴起搏命,土卫心思缜密,怎么会没有想到这点?慕容晚晴居然没有立即出手,竟像认命一样登上大船,孤零零地走到了大船的甲板上。船上的那些铁甲兵士见到她,如同未见一样。甲板上一人面水负手而立,水面浩渺,那人沉凝却如山岳。天上有月,月有清光,清光洒在那人的身上,形成一个巍蛾的影子,影子又落在慕容晚晴身上。慕容晚晴立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像慕仰尊敬,似敬畏胆怯……只足犹豫片刻,慕容晚晴单膝跪倒,低声道:“琴心拜见义父大人。”她说得奇怪难解,“琴心”是她的名字?她不是慕容晚晴吗?她这种倔强女子死都不怕,怎么会示弱跪倒?这里显然是齐军的战船,怎么会有她的义父?若是外人在场,只怕如坠雾中。可慕容晚晴双眸清澈若水,没有半分迷糊。负手如山岳之人缓缓地转过身躯,露出那似矢锋寒电的一双眼。他神色威厉,额头却有了皱纹,鬓角也有了斑白,可无论谁见到他,都会忽略他的沧桑老迈、皱纹白发,只是震撼于他目光中的凌厉杀气。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三十余年的疆场血泪,垂老了英雄豪气,颓废了戎马倥偬,却无法磨去他眼中的峥嵘大志。那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大齐王国的中流砥柱,让天下豪杰俯首的天下建康清风徐徐,水面纹起。破釜湖一派风光中却像蕴藏着机心百转,杀意万千。斛律明月看着慕容晚晴时,眼中的凌厉终于融杂了分暖意,但很快消逝。慕容晚晴没有见到这点暖意,她一直垂头望着甲板。他们一个是齐国的将军,一个是慕容家的叛逆,本是势不两立。慕容晚晴当初虽从邺城逃走,终究逃不过斛律明月的天网恢恢。这次慕容晚晴失手被擒,本不会有什么生机,可她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因为她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出戏。如今,她在戏中的角色看起来已到了谢幕的时候。她也早想退出,因为她不喜欢戏中的角色。突然回想起当初对孙思邈说过:“我很是厌倦,也很累,我今天头一次有想走出来的愿望……”“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值得我等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饭,等着他回来。而我,就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甜……”画面一幕幕地流转,慕容晚晴的神色益发地苦涩。她记得,孙思邈曾对她坚定地说过:“你想走出,就能走出。”她那时没有说的是,若走出后,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孤单,她又何必走出?她早就习惯了眼下的寂寞,从寂寞走入孤单,又有何用?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这一路行来,不过是看叶黄叶落……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为父给你的任务,是让你一路跟着孙思邈,监视他的举动,你可有了什么发现?”斛律明月缓缓问道。他问的奇怪,慕容晚晴本是慕容家的叛逆,和齐国势不两立,慕容晚晴怎么会听他的吩咐?斛律明月怎么会是慕容晚晴的父亲?若是旁人见了,多半一头雾水。慕容晚晴却立即道:“义父,孙思邈并非暗中图谋大事的人。”“你如何知道的?”斛律明月口气转冷。慕容晚晴没有留意,只记得那一路落叶中的宁静和温暖:“女儿已经探明,义父所料不假,孙思邈的确是大有来头之人,而且入过昆仑,好像也的确找到了张陵的藏道之地。他是天师门下不假,不过他不像有与齐国敌对的野心。女儿一路行来,只看到他被李家道的那个李八百所迫,却始终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她缓缓而谈,将追随孙思邈一路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讲明,等说完清领宫的事情后,又道:“女儿觉得,孙思邈没有想对齐国不利的念头,也并没有什么大志……义父似乎不用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没什么大志?”斛律明月喃喃道:“一个人只要有能力,身处巅峰之地不难,难的是,能在巅峰之境激流勇退。”“义父的意思是?”慕容晚晴蹙起眉头。“十三年前,孙思邈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周国国主宇文泰、权臣独孤信都对他青睐有加,他那时候可说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可他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在红尘中没有留下半分痕迹。”斛律明月说到这里,轻轻叹口气道:“连为父都佩服他的魄力和隐忍。”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分疲惫。他说及孙思邈的时候,难免想起自己。三十余年的戎马锋冷,他一直都是处于巅峰之境。他这么说,难道是已有了退意?沉默片刻,斛律明月才道:“他隐忍了十三年这才再次出现,十三年的光阴,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极大的代价,更不要说他这种极具能力的人。一个人若没有远大的抱负,怎会如此?这种人,你说他没有什么大志?”慕容晚晴心中一阵悸动,极力辩解道:“可他就算有大志,也不会有和大齐做对的意思,真正暗中谋划与大齐做对的人是李八百!”斛律明月听到“李八百”三字时,目光微闪。他显然也知道这个人。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道:“孙思邈现在不和齐国做对,谁保证他以后不会!你可以吗?”慕容晚晴滞住,垂头不语。“一个人总会变的。”斛律明月双手交错,骨节凸起,萧萧道,“无论谁都不会例外。天师门下六姓之家已蠢蠢欲动,他们和我大齐一直势不两立,若让他们成行,绝非我大齐之福。孙思邈眼下虽不赞同李八百的想法,但真要是大势所趋,形格势禁的话,只怕他是统领四道八门的不二人选。那时候他想推,也是无从推辞,而只要他们势力一成,头一个对付的就是大齐,孙思邈也就会是我们大齐的心腹大患,我们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他未雨绸缪,看得明白,看得透彻。齐国禁道二十年,杀道中之人无数,这其中的纠葛,事关生死存亡,再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只有杀!除掉心腹大患,自己才能有活下去的余地。斛律明月握手成拳,一字字道:“孙思邈深不可测,若再过一段时间,只怕我也制他不住。”他言语中又带了分疲惫。他老了,孙思邈的潜力难以限量,他必须及早应对,可他始终未将那方法说出来。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下去:“通天殿的情况现在如何了?他们……”她问的是他们,实则只关心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