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软床上一样,四肢叉开,挺出一个“大”字来。当家人往家里抬他时,他还烂醉如泥,全然不知。这是杨书印(做为人)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担杨村最耻辱的一天。他敞着“阳物”整整尿了一条村街!历任干部虽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里的,但谁也没有醉到这种地步,竟然敞着“大物件”在村街里荡荡地走!这是人干出来的事么?这行为是连猪狗畜生都不如的!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张狂着说出来的那些话都是犯“天条”的!这天,扁担杨村人干活、走路全都默默的,头都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向嘴快的大碗婶嘴上也像是贴了封条。扁担杨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叫人难堪了!一根在扁担杨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杨书印完了,人们都知道他完了,他在扁担杨村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还是完了。一个高大的诡悍的身影,在扁担杨人的心目中毁了……于是,人们想起杨书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这就更使人疑惑: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会醉成这个样子呢?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上午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中了邪了!后来,有许多村人证明杨书印那天从楼院里走出来时恍恍惚惚的,脸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据说,那位跟杨书印去楼里看了看的“马作家”后来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上汽车出了事故,一车人都好好的,单单他被撞断了三根肋骨!)又是那座楼房……三天后,年轻的村支书来找杨书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气气地安慰杨书印几句,接着说要盖个“证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说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杨书印家门前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里的。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人倒了,威还在呢!最后,这年轻的村支书,咬了咬牙,一跺脚说:“我怕个屌呀!”终还是硬着头走进去了。推开门,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桌上放着,已经放了三天了。杨书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在杨书印经历了这场“大荒唐”之后,在村人们经受了难以承受的耻辱之后,人们都觉得杨书印再也不会出门了,再也没脸出门了。一个靠智慧靠心计赢人的历程应该说就此完结了。是的,杨书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这半月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连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见他整天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直到有一天,人们见他走出家门时,他脸上已没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诡秘和威严,没有了经过周密盘算之后的智慧的燃烧,没有了那种叫人胆寒的脚步声,变成了一副苍苍凉凉,空空明明的样子。他的一只手像孩子般地举着,好像端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端。他站在像鬼一样蹲着的来来面前,哈哈大笑。笑着,那只空举着的手还动着,好像是举着一个盆样的东西……来来也笑,呵呵地傻笑。杨书印完了,什么也不是了。可人们仍然怵他,因为人们不知道他那空举着的手里到底端了什么…… 八十三有人说,对那楼屋得以邪治邪,以恶降恶。得用屎尿血秽之物泼它,天天泼,泼上一百天,那邪气自然就退了。只是没有人敢去泼。------------------20 八十四天阴着,村子越发地闷了。寒冬腊月里,常见瞎眼的四婶一个人拄着棍进城去监狱探儿子,小脚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过小桥,路漫漫,人凄凄,谁见了都会掉泪。村街里空荡荡,肆虐的寒风“呜呜”地吼叫着,年轻的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见了,再也瞅不到揣怀倚墙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来来鬼似的在门口坐着,仍旧是两眼发直。罗锅来顺还在草棚里住着。他极少出门,见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么。他任冻死也不住那楼房了,就每日里病怏怏地在草棚里躺着。有一天,人们见他探出头来叫独根,叫了两声,也就住了。下雪那天,罗锅来顺悄没声地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天黑时,见杨如意骑摩托回来了,他进草棚不久,里边便传出了狼嚎一般的哭声……按平日,到这时候,村人们该是蜂拥而至的,罗锅来顺一生不容易,这会儿人死了,说啥也该去送送他,见上最后一面。然而,村里没有一个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狗儿杨如意。再说,也怕那楼屋的邪气。这晚,一村人都没有出门,只静静地等着。等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二日,杨如意匆匆地骑着摩托出去了。半晌时分,打棺材的匠人请来了,城西“国乐队”的人请来了,连外路的亲戚也陆续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没来一个。杨如意里里外外地张罗了一阵,便沉着脸走出楼屋,在村街里来回走了两趟,仍是没碰上一个人。村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飘飘扬扬地下着。终于,杨如意扔掉烟蒂,夹腰在当街站了,哑着喉咙高声喊道:“老少爷儿们听着,我爹过去了。有哪个愿上坟打墓的,一人三十块!愿出来送殡的,不论亲疏远近,闺女媳妇、大人小孩、一人五块……”杨如意在村里喊着走着,走着喊着,村东村西都喊遍了,还是没有人出来。他站住了,两眼红红的,牙咬得嘣蹦响,末了,又挺身高声喊了一遍:“全村的老少爷儿们听着,我爹活着的时候没有对不起爷儿们的地方。这会儿我爹过去了,众位乡邻不看活人看死人,若是还念一点情分,看起我爹的老脸,愿打墓的,一人四十块!愿送殡的……一人十块!”没有人应声。村街里仍是空空荡荡的,瞅不见一个人影儿。砭骨的寒风挟裹着雪粒呼啸着一阵阵灌进来,天地一片孝白。雪地上只有两个孤孤单单的脚印……谁家死人没人帮忙呢?亲戚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劝杨如意说:“如意,去吧,恁爹一辈子就这一回事。去一家一家地给人磕头送孝吧,这是规矩。一家一家地磕头,一家一家地送孝,进门就跪下,头磕烂也得把人请来!这是恁爹的大事呀……”杨如意脸色发青,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在村街里站了很久。尔后,他大步走回来,一阵轰鸣之后,他又骑着摩托冲出村去了。午时,杨如意回来了,摩托后边跟了两辆拖拉机,拖拉机上站满了人。这些人全是他花钱从邻村雇来送殡的。这年月只要给钱,总有人干。车上大人小孩都有,一下车整个村子立时热闹起来。午后,鞭炮“噼哩叭啦”地炸着,响器“呜哩哇啦”地吹着,拿了钱的外村人各司其位,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把村街里的雪都踏黑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支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出现在村街里。前边站的是打“引魂幡”的老人;接着是满身重孝的杨如意;再后是外路的几位亲戚;跟着又是吹吹打打的两班“响乐”;中间是十六条抬棺材的壮汉;挨着是一群举花圈的女人小孩;后边又是撒纸钱放响铳的……一个个欢欢喜喜踏雪而去。虽然是花钱请来的送殡队伍,那情景也是十分的壮观体面。一切按“古礼”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