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送冯婧经锦胭廊回尚食局。锦胭廊是一道长达一百八十楹的长廊,两边有可拆卸的木格长窗,漆成胭脂色,宫人可随寒暑交替移动木窗以调节温度。锦胭廊北端是后苑,两侧分列妃嫔阁分院落与六尚,其中间有梅林,南端则引向前朝大殿及东宫。
途中蒖蒖一直劝冯婧考虑接受官家指派,参与聚景园设计,冯婧默不作声,目视前方缓缓走着,始终不允。蒖蒖忍不住道:“你学那么多年算学、界画与土木工程,又不是为太子学的,现在有机会用上,何必为了一时意气而放弃施展才华?”
冯婧这才侧首看她:“我与东宫之事,你知道多少?”
见她眉间微蹙,蒖蒖顿感适才提太子太过无礼,讪讪道:“不多,只听说,你们此前在集芳园相识之类……”
冯婧继续前行,低垂双睫,忧思恍惚。蒖蒖也不敢多言,陪着她沿着锦胭廊一步步走下去。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错过了通向尚食局的出口,依旧缓步向南端走去,直到一位大珰昂首阔步地走来,迎面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二人抬头一看,认出来者是王慕泽,宫中最有权势的宦者之一,如今的官衔全称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东宫都监、主管左右春坊事。
二人退至廊下一侧,欠身让王慕泽通行,王慕泽却不即走,驻足看着冯婧,用貌似客气但隐含讥讽的语气对她说:“冯掌膳留步,再往前,便是东宫了。”
他分明很清楚太子与冯婧的隐情,这话说得相当冷漠,明明二人同行,他却直指冯婧,连蒖蒖都觉得刺耳,更遑论冯婧。
冯婧低头不语,面色苍白,没有应对。蒖蒖为她颇感不平,当即上前一步,直视王慕泽道:“王都知,这锦胭廊前方东边是东宫,西侧是前朝。如今官家在垂拱殿中,都知却为何无端端提东宫?”
王慕泽着意打量蒖蒖,略一笑,朝她拱了拱手,未再开口,转身继续向后苑走去。
待他走远,冯婧叹了叹气,道:“我们并非获官家传宣,你怎么用官家来怼他?”
“他用东宫来讥讽你,也只有提官家才能瞬间压下他的气焰了。”蒖蒖朝冯婧笑笑,“别担心,我只说官家如今在垂拱殿里,又没说我们是去见他,王慕泽就算要追究也不能说我撒谎。”
冯婧淡淡一笑,轻声道:“谢谢你,几次帮我解围。”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而已。”蒖蒖笑道,一壁牵着冯婧往回走,一壁继续劝道:“以往的事,你就当做了一场梦,过去就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做好官家交给你的任务,将来宫中人谁又敢看轻你?如此,今日这样的糟心事也不会发生了。”
见冯婧还是沉默,蒖蒖又道:“以往种种,你还没有放下吧?如果放下了,你的悲喜均与他无关,更不会一味回避与太子相关的事,乃至宁愿荒废多年所学技艺。”
“要放下,谈何容易。”冯婧止步,立于廊下西侧,目光漫漫,落于廊外千万株开始落叶的梅树之上,开始提及前尘往事:“我知道,宫中盛传我与太子相逢于集芳园,我以诗文获他青睐,因而过从甚密……其实不是的,论诗文,宫中谁能比得过太子?我这点微末功底,只堪博他一笑而已……”
“那引起他注意的,是算学?”蒖蒖猜测。
冯婧颔首,继续讲述:“我的兄长冯钧,是将作监丞。将作监主管城壁宫室桥梁街道舟车营造之事,我从小喜欢算学,又见兄长潜心研究营造法式与技巧,便跟着他学习,还随他一起学了画屋宇园林的界画,多年下来,勉强算略懂些许。后来哥哥负责监督修内司修缮集芳园,我一时兴起,给园中设计了一个曲水流觞的曲水亭,画了图纸。哥哥拿给修内司的人看,他们觉得不错,便真照着建了一座曲水亭。去年上巳节,哥哥说带我入园看看我设计的亭子,我便随他去。为了不引人注目,哥哥给我找来宫中内人的衣裳,说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是长驻园中,打理内务的内人……”
她隐于锦胭廊窗格斑驳的光线下,眸光遂日影明灭,遥想旧事,唇边泛起了清苦笑意。
那一天,风和日丽,集芳园中百花纤秾,芳菲不歇。但因尚未修缮完工,园中并无宗室戚里前来游春。冯婧清清静静地游览许久,忽闻园中响起轻微的喧嚣声,许多内臣内人皆疾步趋向正门处,包括自己的兄长。片刻后,他们簇拥着一位着青衫、戴软脚幞头的年轻男子入园,向他介绍每一处景观,恭请他赐名题匾额。
从园中人的称呼中判断,那便是太子赵皙了。冯婧轻轻靠近,借着身上内人的衣裳没于人群后,默默观察他一言一行。
他从容挥毫,一个个美好的词现于笔端:倚秀、挹露、翠岩、玉蕊、望江、清胜……她记住了他美妙的字迹,却记不住这些词对应的景观。后来回想这一日,她只觉园中美景有两处,他凝眸是一处,他微笑是另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