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热情地向他描述着当时的细节,宛如自己亲临现场,然而综合不一的说法,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当时在场的人,有且只有时遥一个。
他搜索了报纸,对这个案件更多的描述聚焦在陆莹的婚外情上。时杰峰到底有没有要对时遥下手,四年前她是否接受过及时的心理干预,这些年她是如何生存的……这些问题叶添都想知道,却还远不到可以问的时机。时遥总是充满防备,像一只历尽浩劫存活下来的雏鸟,根本不给叶添的关怀置喙余地。
但此时此刻,他却从时遥的表情里觉察出了一点动摇。
一点允许他走近的动摇。
这点动摇如同光洁的蛋壳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狭窄到不足以透光,可是凑近了看,总归能够望到些许被掩藏着的东西。
叶添缓缓坐正了身子,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数秒,很温和地叫她:“遥遥。”
叶添的眉眼都是舒展的,看上去很放松。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扣住右手手腕,按出了一片红印。
“这几年,你还好吗?”
时遥愣了一下,神色莫辨地看向了叶添。
她皮肤白,瞳色也比寻常人要浅。夏天日落较晚,余晖洒了一层稀疏的烫金进来,恰有一抹映入时遥的眸子里,使她浅棕色的瞳仁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叶添和她对视片刻,率先败下阵来,“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还好。”时遥轻声说。
“出事后年级我调换了校区,再后来就是考上了津南,有各种补贴,也没什么人找我麻烦。”
她抬起了头:“从物质上来说,应该是比你那时候要强的。”
物质上。
简单来说,一个人的物质需求不过是食可果腹,衣可蔽体,有处容身。好一点差一点,都过得下去。
让时遥倍感挣扎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困窘。
三年前的事如同一场会自动重播的噩梦。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场景总会自动还原。她好像又重新回到那个深夏午后,阳光炫目燥烈,外面窗台上掉落有熟透腐烂的无花果,一群蚂蚁亢奋地搬运丝状的果瓤。
时遥眼睛盯着蚂蚁,客厅里的争吵一声声飘进她的耳朵。
内容都是她听烂了的,陆莹骂时杰峰没出息,不像个男人。时杰峰骂她公交车,贱人。各种粗话不经遮掩——最初他们争吵,会顾及到时遥的存在而斟酌用词,后来吵得越加频繁,这一步便就省去了。
时遥烦躁不安地忍耐着粗俗的谩骂,忽然听见了陆莹的尖叫。
时杰峰破产后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平常沉默寡言,一瓶白酒下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喜欢用肮脏龌龊的词形容陆莹,好像这样骂出来,怒气就找到了出口,陆莹身上其他男人的痕迹也会跟着消减一些。
但时杰峰不动手打人。
时遥听见尖叫,瞬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她警觉地打开了紧闭的卧室房门,几米之外,时杰峰跪坐着,满目通红,他面前是一脸错愕的陆莹,腹上插着把平时搁在案板上的水果刀。
时遥被这一幕钉在了地上,凉意从脚底而起,顺着血管疾速爬至全身。她突然说不出话了,手还抚在门把手上,不知道该拿这扇门该如何是好。
陆莹脸比纸还白,手心血红。“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时杰峰把匕首拔出,又错开一点,再次捅了进去。
他顺着陆莹的视线缓缓转头。满脸胡茬的男人沧桑落魄,毫无一年前知识分子的体面,但似乎并不是很醉。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时遥看见时杰峰眼里亮光闪了几闪,随后黯淡了下去。远看一张脸上似有两个黢黑的深洞,里面腐水无波。
时杰峰说:“你闭上眼睛。”
自从厂子出事,他比以前更加忙碌,或是奔波筹钱,或是与债主周旋,剩下的时间要么酗酒要么与陆莹吵架,时遥很久不曾听他认真跟自己交流过什么。
这是父女两个数月以来第一次对话。时遥发现他的头上有了很多白发,表情扭曲阴鸷,完全认不出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商人。
时遥瞥了那把滴血的匕首,吞了口唾沫,屏息闭上眼。
黑暗中时间格外漫长,听觉却很敏锐。时遥听见刀具划破血肉,带出液体发出“噗呲”的声响,还有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她自己在哭还是时杰峰在哭。
她等了很久,再被时杰峰叫睁开眼,太阳已经隐没在西边的梧桐树后,楼下有午睡醒来的小贩高声叫卖牛奶。
时杰峰声音很哑,把书包扔在了她的身上:“你该上学了。”
时遥被他一路推着搡出了出租屋的房门,临关门的时候,她站在楼梯上朝时杰峰张望了一眼,看见他衬衣和裤子上斑驳的红渍,腿几乎要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