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男坤?”周泽楷只有暑假在,除了自家宅子附近,和渡乡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太熟。
世以男女为阴阳,阴阳之下,又分乾、中、坤三道,其中中人多而乾坤者少,尤其是体弱主生育的坤人。但坤人体阴,一般女多男少,因而哪家要是娶了男坤,在乡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叶修伸头仔细打量了半晌,皱眉道:“是啊,前年敲锣打鼓嫁过来的……我就没见他肚子下去过。听说这回怀了对双生,钱家可宝贝了。但这也养得太好了吧……啧,不敢想。”
周泽楷闻言,又望了眼不远处,刚好看见那钱家的坤人疼得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膨隆大腹上衣物被雨浇得湿透,勾勒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
叶修看得仔细,看到一半还突然抓住他手腕感叹:“啧,那肚子动静可真不小!”
未经人事的少年看世界总是新奇的,连生死也蒙着层或梦幻或猎奇的色彩。周泽楷突然觉得有点烦,默不作声地缩回手,从淤泥中挖出片蚌壳把玩一阵,闷声道:“坤人……总要生孩子吗。”
叶修收了视线回身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自己过几年也分化成坤人?”说罢又凑上前来,装作街头恶霸调戏良家坤人的样子扳过周泽楷的脸仔细打量:“别说,小周你这模样长得一年比一年精致,我看有戏。”
周泽楷这下是真恼了,啪地打掉他的手,沉声道:“你才有戏。”
“别介,这个吉言我可不敢借。”叶修也不生气,伸手扯下片竹叶往嘴里一叼,撩起片水花道:“我可算好了,等过两年你出国读书了我就去参军,这世道眼见着越来越不太平,正需要哥这种神枪手。”
自封为神枪手的人笑得骄傲,神气活现地朝天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声音清朗:“所以啊,我现在每天都盼着自己睡一觉能分化成个乾人,话不多说枪上膛,砰、砰、砰,等你毕业回来,刚好送你个国泰民安!”
周泽楷要出国念书这事是他刚进西式学堂读书起就定下的,没得改。叶修和他不同,念的是传统私塾,叶家意思是不想让大儿子出那么远的门。叶修以前也跟家里闹过,但这两年迷上了扛枪卫国的军旅生活,因而慢慢也不再憧憬西洋物事,改念叨起国泰民安来。
周泽楷虽然小他两岁,心眼却一点也没少长——他在西洋学堂见得更多,深知枪杆子里既能出太平也能出乱世的辩理。叶修这两年念参军直念得他耳朵生茧,他刚开始也会追问对方:要是打不出个太平怎么办?
叶修潇洒一笑,回他:那是没让哥去打。
做小弟的便不再质疑了。
西式学堂里国学开得晚,他近日才学了一首乐府,明明是极哀的调,但看着眼前人不能更神气的模样,那词却莫名其妙窜上了心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
听的人望着渡船留下的波纹神思恍惚,过了半天才回神:“乾人少。”
“那……中人也行啊,反正不用像坤人那样只能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叶修语气轻松,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会分化成坤人这个可能性。
周泽楷皱眉,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只听对方笑道:“皱眉干什么,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反正不管最后怎么着,只要记得这里还有人在码头等着接你就行——”
“啊————!”
一声尖叫突然在前方炸开,随即是接连落水的声音。两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见那艘载着临产坤人的小船正行至河中央,眼下像是有什么人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水花四溅不断有扑腾声传出,但偏偏雨雾又大,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形势。
那叫声太过骇人,两人不由起身观望,过了半刻钟,才抓住雾散的间隙看清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上了岸。那被抬的似乎是个痛极的人,腹部高耸,一直在不停挣扎、□□。叶修眼熟,一眼就认了出来:“钱家怎么让那坤人掉河里去了?!”
叫喊愈发尖利,听得周泽楷下意识抓紧了叶修的手。
河风呜咽,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中,河对岸的□□声由高转低,渐渐弱了下去。雾气重新笼罩河面。
未经人事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牵着手,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又过了许久,雨声渐小,他们终于听清远处有人在高声喊话:“小!小!当然是保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