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过长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你将目睹很多人先你而去。我几乎活过了所有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叔婶、我的兄弟、王媒婆、我的丈夫、女儿和我的两个儿子以及所以的媳妇,甚至是勇刚。我的长子成为了贡生,他长年在外,但他确保了卢家子孙后代在县里的地位。他是个极孝顺的儿子,从未忘记自己为人子女的职责。他甚至为我买好了一口宽大的、上了漆的棺木,让我死后可以安息。他的名讳和他的曾叔公、雪花的曾祖父一同高高挂于桐口的祖庙之内。他们的名牌将一直供奉在那里,直到祖庙倒塌的那天。
现在牡丹也已经三十七岁了,比我当年成为卢夫人时还年长六岁,作为我长孙的媳妇,在我死后,她将成为新的卢夫人。她已育有两儿两女,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她最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看着他们的小脸,我想起了我和雪花。身为女儿我们被认为是家里无用的东西,因为将来我们只会随夫姓。所以说女人的一生是属于她的丈夫家的,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不过这些日子,我从雪花和我的血脉将来会成为卢家的主人这个事实中得到了许多的宽慰。
我一直信奉这样一句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生都不闻世事,从未觊觎过能够掌握男人的文字,但我精通女学、女书。几年前,我在荆田村教授牡丹和她的义姐妹一笔一画学习女书时,很多妇人跑来问我是否愿意为她们抄写传记。我无法回绝。当然我仍然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三只鸡蛋和一张纸币。我并不真正需要这些东西,但作为卢夫人我必须保持自己的身价。不过除了这些,我还想要她们使自己的生活更有价值,尽管大多数时候她们的生活充满了沮丧。她们经受了与双亲离别之苦,失去子女之痛,以及在婆家地位低下之耻,而且她们中的不少人还要饱受丈夫的痛打。我认识很多女人,了解她们的不幸,但我对于男人依然一无所知。如果一个男人不尊重自己的妻子,那他今后又怎么可能爱惜她呢?如果他只是把妻子作为一只能下蛋的母鸡或是一头劳碌的老黄牛,那他又如何会待她好过这些牲畜呢?他只会更加不珍视她的价值,因为女人既不像男人一样勇敢、强健,也无法独立谋生。
听过了别人的那么多故事,我回想着自己。四十年来,过去对我而言只是意味着悔恨。只有一个人对我是重要的,但我对她造成的伤害甚至超过了最狠毒的丈夫。在雪花把她的孩子们托付给我之后,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尽管我不如你优秀,但我相信天上的神灵与我们同在。我们永远不会分离。”我无数次回想这句话。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万一阴间也是同样地悲惨呢?但是只要死亡还在继续,我就在一步步向雪花以及其他先行的人走去。你听到了吗?请你原谅我吧。
---------完
作者笔记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一位老妇在中国农村的一个火车站里晕倒。当人民警察搜查她的物品试图确认身份时,他们发现了一些看似写着某种密码的纸。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最疯狂的年代,这位老妇马上被拘留,被怀疑为间谍。相关学者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与国际阴谋有关的密码文件,而是一种仅仅在女性中使用、将男性排除在外的文字,并且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结果这些学者立刻被送去劳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