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男人的文字,很难将两者做比较。现在我可以说,男人的文字更有风骨,每个都四四方方,而女书就像蚊子的细足或是鸟儿在地上留下的脚爪印。与男人的文字不同的是,每个女书中的字并不代表一个特定含义的字。然而女书中的字都有自身的发音,所以女书可以用同一种声调表达出所有的口头用语。而通过上下文的理解可以区别相同发音所表达的不同含义。但仍然需要格外小心,不要错误理解所表达的意思。许多像我妈妈和奶奶一样的女人从来没有学过女书,但她们也了解一些歌曲和故事,那些曲子和故事都有着相似的韵律。
婶婶教会了我女书的特殊法则。我们可以用来书写信件、歌曲、传记,关于女性职责的说教,向神仙的祈祷,当然还有有趣的故事。女书可以用毛笔和墨水写在纸或扇子上,也可以把它绣在帕子上,还可以织进布里。我们可以把女书唱出来,当然总是在女性观众面前,不过我们也可以独自一个人赏析和阅读。不过,最要紧的两条规定便是:不能让男人们知道它的存在,也不能让男人们以任何形式接触到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和美月每天都在学着新的技能,直到我七岁那年,卦师再次来到了我家。这次他是来为我们家的三个女孩子——美月、我和三妹,挑选绑脚的日子的,三妹是我们之中惟一一个正值绑脚年龄的。他根据我们仨的八字测算后,挑了个本地女孩子绑脚的特定日子——八月二十四,那一天要绑脚的女孩子都会去祭拜小脚姑娘,她会保佑这些女孩。
妈妈和婶婶又开始为我们绑小脚的事做准备了,她们准备了更多的绑布。她们让我们吃红豆汤圆,那是为了让我们的骨头能够像汤圆一样柔韧,同时也寄希望于我们将来的脚能够像汤圆一样娇小。日子很快就到了那一天,村里的好多妇人都来看望我们。大姐的义姐妹们也来了,她们是来祝我们好运的,还带来糖果,并祝贺我们正式从女孩过渡到了女人。屋子里都是道贺的声音,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她们说说笑笑,还唱着女歌。如今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她们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们。她们没有说过我们可能会因此而丧命。我嫁入婆家后,婆婆才告诉我,十个女孩中就有一个要死于缠足,不仅是我们县,全国都是如此。
而当时我所知道的只是缠足能够让我嫁得更好,让我更有可能体会到一个女人一生中至高无上的幸福和最伟大的爱——生育一个儿子。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必须拥有一双完美的小脚,它需要有以下七个特征:娇小、狭长、纤直、尖细、弧度,此外还要触感柔软,芳香。在这些要求中,长度上的要求是最至关重要的。七厘米长是最为理想的长度。其次便是脚的形状。最理想的脚形应该宛如一朵莲花的蓓蕾。脚跟要浑圆而前部则要尖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由大脚趾来承担。这也就意味着其他的脚趾以及脚背都要被生生折断,弯曲至脚跟。而前脚掌和脚跟之间的狭缝必须有一个钱币的深度。我若是能达到以上的要求便有源源不断的幸福作为犒赏。
农历八月二十四日一大早,我们用米团祭拜了小脚姑娘,我们的母亲则把小鞋供放在观音像前。之后,妈妈和婶婶拿来了明矾、收敛剂、剪刀、特制的指甲钳和针线。她们扯出了之前做好的绑带——每一条都有十厘米宽,十米长,再略微浆洗过。然后家里所有的女人都上楼来了。大姐最后一个上楼来,她提来了一桶煮沸了的水,里面浸泡着桑树根、杏仁、童子尿、草药和树根。作为最年长的一个,我第一个绑脚,我下决心要尽可能地表现得勇敢些。妈妈为我洗了脚,用明矾擦洗了一遍,这样可以防止出血和化脓。她还把我的脚趾甲剪得非常地短,同时又把我的裹脚布浸湿了,以便在我脚上干却时,可以更为紧致。接着,妈妈拉出裹脚布的一头,从我的脚背开始,掠过四个小脚趾,又绕过脚跟,在我的脚上层层缠绕着。之后先用两根绳子扎起来,再用另外一根将其他两根固定,以便弯曲脚掌,让脚趾碰到脚跟,当中留开一条空隙,单单留下大脚趾用于行走。妈妈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这一过程,直到十米布全部用完为止。婶婶和奶奶站在她身后看着整个过程,以防绳子没有被扎紧。最后妈妈把裹脚布缝得结结实实的,不让它松开,这样一来我的脚也不能从中挣脱出来了。
她帮我把另一个脚也绑好后,婶婶便在美月的脚上开始了。这时三妹忽然说她口渴,下楼喝水去了。美月的脚也绑好后,妈妈叫唤三妹,可她没有应声。要是一小时之前,我肯定会被差去找她,不过从现在开始的两年时间,她们都不允许我下楼去。妈妈和婶婶把屋子找了一遍仍不见人影,便去外头找了。我本想跑到窗子边往外张望一下,可是我的脚已经开始作痛,我的脚骨被绑脚布缠得紧紧的,血液都无法顺畅地流通。我的目光寻到了美月,她的脸已经像月亮一样惨白了。她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
屋外传来了妈妈和婶婶的声音,她们“三妹,三妹”地唤着。
奶奶和大姐也到了窗边往外探望着。
“哎呀!”奶奶嘴里嘟哝着什么。
大姐转过身扫了我们一眼,说道:“妈妈和婶婶在邻居家。你们听见三妹的尖叫声了吗?”
我和美月摇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