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莫不是以为血衣楼一朝覆灭,你所杀的人就能活过来?&rdo;段非无问道。
顾云山听闻他这问话,神色微微一动,却反问道,&ldo;师叔以为呢?你那时一夜屠戮玉华集,事后又如何自处?&rdo;
段非无低头抚过自己的剑匣,冷笑道,&ldo;若我有一丝动摇,便不会做下此事。我既做下此事,就不曾后悔。有来报仇的,我接招便是。&rdo;他手指在剑匣的吞口轻轻一扣,既而抬头望向顾云山,嘲弄道,&ldo;我倒奇怪,真武竟能容得下你这血衣楼的余党?说出去这八荒,就要变作七荒了吧!&rdo;
顾云山轻笑了笑。段非无那日早早远遁,自然不晓得真武殿中发生的事了。他知道自己这三年做了恶人的刀剑,原本已决计离开真武,想办法将罪魁祸首擒杀再自绝以谢天下,可中间应竹那一番变故与惊喜,却叫他实在不舍得死了。
&ldo;人总是贪生的。&rdo;顾云山被没有被段非无激怒,声音是十分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柔软。他以黑白分明的眼瞳看了一眼段非无,接着说道,&ldo;小楼幻境中有人曾问我我与你有何不同,我曾想过很久,也找不到答案。&rdo;
段非无笑道:&ldo;我倒未料到师侄有这番觉悟,差别当然有,你手上沾的人命,可不止玉华集那几百条那么些。&rdo;
顾云山竟也跟着笑了笑,道,&ldo;善恶的分野有如阴阳,师叔虽草菅人命,心狠手辣,可在江湖上却依旧满负盛名,人人敬佩……&rdo;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ldo;哦,至少在半年以前。&rdo;
段非无微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顾云山。
&ldo;我便没有师叔那般心术,影剑之名,不提也罢。只是我在血衣楼所图的始终是为玉华集的人命讨回公道,虽行了不少恶事,却自问不曾愧对知白之名。&rdo;顾云山说着,手微微一挑,匣中温养出几分灵性的知白长剑便已落入掌中。他随意挽了一朵剑花,长剑在他手中,竟契合得如臂使指。他看向段非无道,似笑得有些嘲讽:&ldo;师叔么……与我相反罢。所谓&lso;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rso;,若非师叔所赐,我必不得此番领悟。知白剑么,恐怕此生都不会真正为我所用。&rdo;
段非无便知道动摇顾云山心中之道已是不可能了,却也不觉得失望,甚至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按捺不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月已将行至中天了。这不会是个平凡的夜晚,它对段非无来说将是一个结束,亦将是一个开始。
顾云山猜到了他的打算,却怡然不惧,只道,&ldo;月至中天,又逢七月十四夜,正是一年阴气将要最盛的时候,师叔,你大费周章布阵将我们三人拆散,再不动手,怕要迟了。&rdo;
&ldo;师侄好眼力。你们三人中,我最恨你,其他的等等再杀倒也无妨。&rdo;段非无说着恨,语气也是淡淡的。他缓缓抽出匣中细剑,轻轻弹了一下剑锋,听着那一声铮然长鸣,只觉心情愉悦极了,&ldo;你天赋好,心性也算坚忍,血衣楼都不能摧折……这样好的苗子,便让我亲手结果了吧。&rdo;
他话音未落,守黑长剑一挑破空,一道无形之剑气便已凌厉扑来,隐隐混着怨灵的怒啸与兵戈之声,一个无形无色的影子持剑迎头劈来,阴寒中又隐有几分阳刚血气,沛然莫御!
顾云山说段非无与他截然相反,未尝没有道理。
段非无于江湖颠簸的年岁,怕与顾云山的年纪相差无几。他交游甚广,好像三教九流都有朋友,都打过交道,谁也看不出道士随和良善的皮囊下藏着那样一颗心,甚至当段非无是青龙会潜堂之人,还有不少人替他打抱不平‐‐他所倚仗的,向来是心术胜于剑术。他的剑术与内力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即便是段非无最好的朋友面对这方面的攻讦,也只能付之一笑。然而此时此刻,段非无这一道剑气劈来,诡谲而凌厉,全没有真武剑诀中&ldo;挫其锐、化其纷&rdo;的冲和,反因其和光同尘而无形无迹、澄澄湛湛,不知其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平白添了几分刁钻的凶险。
顾云山却怡然不惧,剑在手中,心便是静的。若说半年前他还算是倚靠寄居体内的影魅成就影剑之名,如今自万仞石梁闭关而出之后,他才算对真武剑招的理解深入骨髓‐‐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次经脉中阴阳气息之流转、将那莫测的剑光与无痕的影子剥开其招式繁复的外衣,尽变成绕指的微风,牵引起他手中的知白,刺向剑雨之中细微的破绽。
说他们在比剑,倒不如说是两人截然不同的道在剑刃一触而散的交击之中在冲突、碰撞。顾云山的剑慢而柔,始终不见得多凶狠,却使得段非无的剑处处掣肘,难以施展开来。可即便如此,段非无的面上却毫无焦躁之色,反而愈发从容、愉悦,剑招亦愈发得心应手‐‐甚至是他在观察顾云山,因两人同为真武弟子,顾云山使剑,自然比剑谱上生动许多‐‐他是在用顾云山磨自己的剑!
‐‐有多少人能坚持一件事二十余年,尤其当它似天边云霞不可触及?比如段非无所求之影、所求之剑术……他从何时开始谋划此时?从无数个对着一截剑柄悟不透和光同尘之意的日夜,从他被宣判此生都没有拔出匣中第二把剑的资质那天,抑或负气下山却只见得焦土白幡,至亲之血渗进砖石缝里百洗不去之时?谁晓得?谁在乎?
他只是不精剑术的真武段非无,这张面具他戴了二十五年。可谁甘心只做活在角落的一条暗影,连死在仇人剑下的资格都没有?二十五年漫长岁月啊,每一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早在期待着今天,只是不知道竟要二十五年之久。
是时候收场了。
段非无突然想。他的眼睛像是一团藏在冰灯里的火焰,显得疯狂而又冷静。他的剑与影契合得愈发恰到好处,不差毫厘,即便是顾云山,也被阻于绵密的攻势之外,没有太多的机会。
&ldo;顾师侄,你瞧我的剑如何?&rdo;段非无尚有闲暇去问顾云山。
顾云山腾身后撤数尺,微风拂柳般轻盈落地,避过了那一幕泼来的归玄剑雨,神色也不见狼狈,只认真道:&ldo;师叔为何问我?我若说不好,你还要自己心里生气。&rdo;
段非无也不生气,竟一副要就着这样的距离与顾云山聊起来的架势:&ldo;你是影剑,剑术好得很,血衣楼中也排的上名号。我却偏要与你比剑,你道是为何?&rdo;
顾云山心知肚明,口上却故意答道:&ldo;哦,自然是因为阵法不好用了。&rdo;
&ldo;……&rdo;段非无顿了一顿,冷笑了一声,自顾自道:&ldo;若非我算漏了那姓应的就是成心宁的儿子,你以为你能将影救出来?当初在长生楼还被他骗过去了,呵,待我将你杀了,自会好好招待他。&rdo;
顾云山闻言目光微冷,语中带刺道:&ldo;论心机之深、识人之明,我是比不过师叔的。不过说要杀我,师叔所言为时过早了吧。&rdo;
段非无眯了眯眼睛,笑道:&ldo;多说几句不好么,毕竟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师侄,你可有甚么遗言,我替你带给那姓应的小子。&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