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是有些哑的,带着约略的倦意。
影匿进顾云山的影中,无声道:&ldo;出去透透气。&rdo;
顾云山失笑,又问道:&ldo;影哥,你晓得我九阳返魂散放哪里了?&rdo;
&ldo;上回不是用完了?&rdo;影答道。
&ldo;哦……那没办法了。&rdo;顾云山颇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随意拢了拢衣裳,手却已在桌上剑匣上一抚,淡声道,&ldo;我先去收拾跟来的尾巴。&rdo;
&ldo;……&rdo;
顾云山这些话除去首句,其余的俱是在心中与影哥交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药瓶归置了一番,像要收进墙边的柜子里,人便走到了那个小窗视线的死角。他动作很轻,门轴很滑,开门的声音几乎都不曾听见,剑便已递至来人身前,堪堪顿在毫厘之外‐‐天色尚还暝暝漠漠,可窗隙里透出来的一线烛光映在窗前那人的面上,依然将他的面容呈现在顾云山的眼前‐‐顾云山哪会想得到来的人是应竹?当下错愕片刻,便有些颓然地将剑放下,靠在门边蹙着眉压抑不住地低咳了两声,道:&ldo;是你……&rdo;他似有些犹豫,目光又掠过应竹的眉眼,见他竟没有动作,便迟疑道:&ldo;要不……进来坐坐?&rdo;
应竹默然片刻,点头应道:&ldo;好。&rdo;
他走进屋中,环视过去,这屋子摆设简单,但也乱得很。方才顾云山为遮掩耳目,将那些药堆在旁边的矮桌上,桌上尚还摆了几卷竹简,有他背了二十年的道德经,也有甚么小孩儿看的千字文之类的。
他四下打量的时候,云山也在看着他。应竹追得匆忙,淋了一夜的冷雨,将棉衣都浇透了,更不要说早间本就格外寒凉,简直头发上都要结起冰碴子来,领子与肩饰上的白毛都湿漉漉地塌着,显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ldo;你怎么一身都湿透了?四盟这么穷么,蓑衣都不备着?什么要紧事,还非得冒雨四处跑……&rdo;顾云山语气里微带着责备,往衣柜里翻腾,找出来一件能穿的厚衣裳便搭在臂弯上。
应竹默了片刻,走近了两步,好一会儿才答道:&ldo;找你……还不够要紧么?&rdo;
顾云山楞了一下,回头看向应竹。剑客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衣襟里,那里裹着几层纱布,看就知道收拾得不够仔细妥帖,血隐约渗出来淡淡的一抹,也不甚清晰的。他下意识想去触碰那道几乎致命无法痊愈的伤口,指尖停在寸许之外,却终是不敢落下,蜷了蜷手指,终是收回手去,声音微微发梗:&ldo;对不起……我该知道你的……&rdo;
顾云山看他眸光隐动,哪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当下便朝他笑笑,将手中一条干帕子罩在应竹头上,重重地揉了两把,柔声道:&ldo;不疼了。&rdo;
应竹微低着头,由着他将自己的头发擦干,只是愈发浓郁的愧疚与悔意在他心底里酿着,令他抿着嘴唇、眼角已泛出几分浅红来,像个做错事的委屈的孩子:&ldo;你去秦川,也不同我说……我以为是你在药王谷杀了我家人,我不知道……后来秋子告诉我,我就到处去找你,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方才刺中我就好了,我还你一剑……&rdo;他眼睫上都凝着一滴雨水,眨眨眼便落了下来。顾云山便知道自己在药王谷救下的少年竟是应竹的弟弟了,动作微停,看了他一会儿,昨夜喧嚣不宁的心中竟觉得万分安然。
这不是他臆想与梦境、这是真正的阿竹……他心里想着,伸手擦去了阔别重逢的挚友面上的水痕,笑笑,&ldo;说什么傻话,我不怪你的,是我没说清楚。喏,侧间还有热水,你快去洗个澡,将衣裳换了,天气冷得很,不要着凉了。&rdo;
话才说出口,顾云山便忽的想起这样的天气,热水放上半个时辰就该凉透了,当下便将衣裳往应竹怀里一塞:&ldo;我去再烧一些。&rdo;
&ldo;你伤得重,歇着吧。&rdo;应竹拽住了他衣袖,道:&ldo;我去就好。&rdo;他目光是非常肯定的,顾云山拗他不过,便自呆在屋中将火盆点着了,问影:&ldo;影哥,他是你带来的?&rdo;
影嗤笑一声,道:&ldo;你嘴巴上说着不见不见,见着人高兴得伤都不疼了?&rdo;
顾云山赧然一笑,往桌上随意捡了一瓶伤药,便从窗缝里看见应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提着往侧间去。
等等,厨房在另一边啊?
顾云山愣了一愣,药也不换了,裹了袍子跑到侧间推门进去,唤道:&ldo;阿竹,水在那边……烧……&rdo;
话音还未落呢,便听见&ldo;哗&rdo;的水声,应竹早将湿淋淋的上衣脱了,搭在一旁,裸着上身,兜头一桶冷水浇了下来,直将那浅麦色的肌肤逼出了几分红意。水流自他脖颈漫过来、一路迅猛地刷过背脊,顺着脊柱腰窝、尽没入单薄的亵裤里,便也紧贴着肌肤,隐约露得底下的弧线来。应竹浑然未决,抹了把脸,侧过身来问顾云山道:&ldo;你说什么?&rdo;
顾云山目光在他胸膛一掠,尴尬地咳了一声,既而又有些恼:&ldo;你怎么洗凉的?不冷么?&rdo;
&ldo;不冷啊,我在秦川,都是用雪擦身,热得很。&rdo;应竹笑笑,提起另一桶来。顾云山目光跟着那水流淌过他胸膛腰腹,张口欲言,可想说的话一时竟都忘了,只觉脑子里轰然如雷鸣,却怎么也不敢留了,应付了两声,便赶忙带上门落荒而逃。
‐‐可应竹的模样却已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瞧着瘦削,却并不单薄,将衣裳脱了便能瞧见底下恰好的肌肉。他那身皮肉紧实有力,摸起来一定……慢着慢着!
顾云山赶忙念了两遍常清静经,便听得影哥一声轻笑:&ldo;你不是做了那么多梦,怎么瞧见真人,还要害羞?&rdo;
&ldo;那不一样……&rdo;顾云山争辩道。他剑术很好,但再尖利的刀,若是无法把控,都是危险的。若他是一柄谁都堪用的剑,入了血衣楼来,便是折断重铸,变作一柄独有的利器,烙下血衣楼深深深深的刻痕‐‐他总逃不了去刺杀一些颇有名望的侠客,抑或多斩几个无辜的儒弱,那些或绝望或平静或惊怒或无法置信的、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在无数个日夜里摧折着顾云山的精神。
&ldo;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机器。&rdo;顾云山对影说,&ldo;我夜里想着阿竹,便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活着‐‐我还有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我的剑除去杀人、还有别的用处……若没有他,即便影剑还活着,顾云山也早死了吧。&rdo;他说着,似轻笑了一笑,道,&ldo;血衣楼的药真是厉害,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影哥你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眼前得有重重迷雾,只有我的剑……&rdo;
&ldo;云山……&rdo;影唤了他一声。
顾云山松了松握剑的手,取了巾帕来,拭过冰凉的剑锋,微眯着眼睛,朝剑刃上轻吹了口气,道:&ldo;都过去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