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济从屋顶跳下来,足尖点地,轻盈无声,可见也是一个实打实的练家子。陆漾盯住那双着素履的脚,不由怔了一下——陆济向来喜好奢华,他穿的用的比不上同样喜好奢华的御朱老祖,但在红尘凡人之中,也算最是一流的东西,如此灰扑扑的靴子,实在是和他的风格很不搭。
陆漾的目光再往上走,看到陆济的袍子边角绽了线头,有几处还沾染着暗红色的污秽,瞧着有些肮脏,不知有多少日没换洗过了。
陆漾有心还要再往上看,但陆济已三两步冲到他面前,再往上看的话就得抬头,而且抬得不高恐怕也看不到什么。陆漾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还是不要做出大动作来惹对方不开心比较好。
他倒是不怕陆济,眼下,他身负数家之长,一只手就能打得陆济满地找牙,害怕这种情绪根本无从谈起。但问题不在于功夫的高低,陆漾当初耍心眼,诱惑自家大哥醉心官场,从而自己霸占了陆家少主这个名号外加陆彻大将军的喜爱,他问心有愧。
自从接了国君“清安将军”封号之后,陆漾就不怎么敢直视自家大哥的眼睛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便赌咒发誓,要为年少轻狂的自己做的混账事买单:一方面,他绝不会再和自家兄长不对付,万事服服帖帖,恭恭敬敬;另一方面,他要竭尽所能,把他们的陆家和陆家军守护好,从而间接地向陆彻和陆济赔罪。
可是那个誓言他没做到。陆家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度毁了个干净,二度生死不知,所以这时候的陆漾面对陆济,底气就更加不足了。
“只能等着大宁和御朱老儿灭了贪狼,放出爹娘他们,我才能喘一口气吧。”
陆漾有些无奈地想着,但一想到这位大哥没在画昙,逃了这十年牢狱之灾,他又暗暗欣喜:
“嗯,我当年让他去混官场也不是全在害他嘛……贪狼没抓了他,自是因为他当时远在京都,龙脉在那儿,国君这等天子也在那儿,贪狼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那儿放肆……”
不过让陆漾自承恩情,他也没那么厚脸皮。看看陆济的衣裳就知道,这陆家消失的十年间,他孤身一人,日子过得绝对与好字不搭边。
就是别把怨气发作到自个儿身上就行……
陆漾刚在心里祈祷了一句,他头顶陆济就发出了一声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声:“小弟,十年不见,我对你真是想念得紧啊!”
陆漾赶紧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支吾着道:“我也……一样……”
兄弟之间那莫名的感应系统再次见证了它的神奇。陆济压根儿就没带一点疑问,斩钉截铁地直接道:“爹娘在哪儿,别人都不知,你绝对知道!对不对?”
陆漾嘴里发苦,尝试着偷换概念:“他们……嗯,过两天就回来了……”
陆济却没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或是像正常人那样先问一下那些人去了哪儿,而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逼问,稳准狠地痛打陆漾的死穴:“他们消失十年,是因为你吧?!”
“……”
“你做了什么,牵扯了我陆姓一家,还有千万将士?!”
“……”
“我甘心把陆家交给你,不与你争,是为了让你领着全军守卫边疆,彪炳千秋,不是让你带着他们去隐姓埋名、消失无踪的!”
陆济越说越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知不知道这十年里都发生了什么?外地来犯,守土的陆家军丝毫不加阻拦,把人通通放了过去,连一声报备都没和后方说!事后京城里派人来巡查,结果陆家驻地人去楼空,兵器银饷倒还在,这让后头的人怎么看?啊,私解国家军队,欺君叛国,这还算好听的,可就这项罪名,足够陆家满门抄斩二十次了!爹打死了都干不出这等混账事,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一声令下,就把全体将士无声无息解散得让人再寻不着!别人都在骂爹如何如何,而我却明白,这般神通广大,行事出乎常理,除了我亲爱的弟弟你,还有谁来?!!”
陆漾瞪大眼睛,他这十年逃亡反击,还真不知道后方华初国内竟又发生了一次战争。陆家无人应战,这岂非和他上一次一样,要引得国君派人来问罪灭门了?
“现在……现在……”后果太过严重,陆漾心中微乱,语气便有些发抖,“咱们陆家军……”
“没有陆家军了!”陆济厉声道,“国君亲自拿朱笔,划去了陆家军从上至下所有的封号和建制!华初三十七年,陆家军从史册除名!”
陆漾眼前一黑。要是陆彻从画昙里出来,听闻这个消息,绝对会急火攻心气得晕过去。陆家上万将士从此再无归宿,又被国家除名,那么那么多人,怕是要恨他入骨了。
“还好还好,我早来一步,现在还不晚……”陆漾摇摇晃晃站起身,眉宇间一片阴沉,“我还有些手段,能让陛下改变主意,恢复……”
啪!
陆漾挨了一耳光。他不是闪不开,而是不敢闪,不想闪。
他抬眼看着陆济,他的大哥还和十年前差不多高,却瘦了好多,脸上每一条纹路都写着疲惫沧桑。他的袍子破烂不堪,佩剑也缺了口,腰间华美的装饰都失了踪影。另外,陆漾还看到,陆济高抬着头颅,神情高傲嚣张,和十年前无甚差别,可他的鬓角竟然添了白发,少年白头,可知他这十年过得有多辛酸辛苦。
这些年为陆家辛苦奔走的,不是备受宠爱、被寄予厚望的陆家少主,而是浮夸叛逆、讨将士不喜的陆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