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又扯远了。我并不认为眼前就有制定行动计划的必要。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的健康情况也允许我去做。有一位青年朋友说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这话极有道理。可我并没有全忘,有一个问题我还想弄弄清楚哩。按说我早已到了&ot;悲欢离合总无情&ot;的年龄,应该超脱一点了。然而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我还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么叫&ot;悲&ot;?什么又叫&ot;欢&ot;?是我成为&ot;不可接触者&ot;时悲呢?还是成为&ot;极可接触者&ot;时欢?如果没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这问题本来是一清二白的。现在却是悲欢难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复。我走上了每天必登临几次的小山。我问苍松,苍松不语;我问翠柏,翠柏不答。我问三十多年来亲眼目睹我这些悲欢离合的二月兰,她也沉默不语,兀自万朵怒放,笑对春风,紫气直冲霄汉。
1993年6月11日
第128节:还乡记
还乡记还乡记
经过了长期地反复地考虑,我终于冒着溽暑,带着哮喘,回到一别九年的家乡来了。六七天以来,地委的个别领导同志、聊城师院的个别领导同志,推开了一切日常工作,亲自陪我参观访问,每天都要驱车走上百里路。在极短的时间内,我总共参观了四个县,占聊城地区的一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见所闻,触目快意。我的心有时候激动得似乎想要蹦出来。我一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的穷困,一想到中国农民之多、之穷,我就忧从中来,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们很快地富裕起来。我为此不知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个奇迹一般,用一句西洋现成的话来说,就是:我一个早上一睁眼,忽然发现,我的家乡的,也可以说是全中国的农民突然富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自己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浓烈的幸福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对我来说,粉碎了&ot;四人帮&ot;以后,喜事很多,多得数不过来。但是,像这样的喜事还没有过。无以名之,姑名之为喜事中的喜事吧。
我原来丝毫也没有打算写什么东西。九年前回家时,我就连半个字也没有写。当时,我还处在半打倒的状态。个人的前途,祖国的未来,都渺茫得很。我只是天天挨日子过,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动笔写东西呢?这次回来,原来也想照老皇历办事:只是准备看一看,听一听;看完听完,再回到学校,去过那种平板、杂乱而又紧张的日子,如此而已。
但是,为什么又终于非写不行、欲罢不能了呢?难道是我的思想感情改变了吗?难道是山川土地改变了吗?都不是的。是我们党的政策发挥了威力。它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吹开了亿万人民的心。我当然也不例外。我在故乡所见所闻,逼迫着我要说话,要写东西。我不能无言,无言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养育过我的故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对不起热情招待我的从大队党支部一直到地委的各级领导。
写点东西的想法一萌动,感情就奔腾汹涌,沛然不可抗御。我本来只想写一点眼前的感想。但是,一想到当前,过去也就跟着挤了上来;于是浮想联翩,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逼得我在车上构思,枕上构思,晨夕构思,午夜构思,随时见缝插针,在小本子上写上几句,终于写出了草稿。我舞笔弄墨已经几十年了,写东西从来没有这样快过。我似乎觉得,我本来无意为文,而是文来找我。古人有梦笔生花的说法。我怎敢自比于古人?我梦见的笔,不生鲜花,而生蒺藜。蒺藜当然并不美;但是它能刺人。现在它就刺激着我,让我不能把笔放下。我就这样把已写成的速写式的草稿,修改了又修改,写成了接近完成的草稿。
要想写出我那些激动的感情,二十记、一百记,比一百更多的记,也是不够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写下去的,总应该有一条界线啊。可这界线要划在哪里呢?古人写过《浮生六记》,近人又有《干校六记》,都是极其美妙的文字。我现在想效颦一下,也来个《还乡几记》。六是一个美妙的数字。但我不想照抄。中国古时候列举什么东西,往往以十计,什么十全十美,十全大补等等,不一而足。我想改一句古人的话:十者,数之极也。我现在就偷一下懒,同时也想表示,我想写的东西很多,决定采用十这个字,再发挥一下十字的威力,按照参观时间的顺序,写了十篇东西,名之曰《还乡十记》。
第129节:临清县招待所
临清县招待所临清县招待所
这是什么地方呀?绿树满院,浓阴匝地;鲜红的花朵,在骄阳中迎风怒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脱口而出说:&ot;这里真像是苏州!&ot;我自己也真的想到了二十年前漫游过的地上天堂苏州。除了缺少那些茂密的竹林以外,这里不像苏州又像什么地方呢?这里是地地道道的苏州的某一个角落。
然而不是,这里是我的家乡临清。
我记忆中的临清不是这样子的。完完全全不是这样子的。我生在过去独立成县、今天划归临清的清平县。在那个地方,除了黄色和灰色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的回忆翻腾了几遍,然而却找不出半点的红色。灰色,灰色,弥漫天地的灰色啊!如果勉强去找的话,大概也只有新娘子腮上涂上的那一点点胭脂,还有深秋时枣树上的黄叶已将落尽,在树顶上最高枝头剩下的几颗红枣,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在冷冽的秋风中,在薄薄的淡黄色中,红艳艳,夺人眼目。
今天我回到家乡,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就是临清县招待所。我来到家乡,第一眼就看到了南国的青翠与红艳。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头洋溢着快乐的激情。在这招待所里,大多是新盖的平房,窗明几净。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木,并不茂密,但却疏落有致。残夏的阳光强烈但并不吓人。整个院落给人以明朗舒适的感觉。这个招待所餐厅所在的那一个小院,就是我们误认为是苏州的地方。
就在这个餐厅里,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同时端上来的六个汤,汤汤滋味不同。同行者无不啧啧称奇,认为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我一向觉得,对任何国家来说,烹调技术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的家乡竟有这样高超的烹调技术,说明它有很高的文化水平。这也是我始料所不及,用德国人常用的一个词儿来说,这也算是愉快的吃惊吧。
临清虽然说是我的家乡,但是,我对于临清并不熟悉。古人诗说: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只是在阳光普照下,徜徉于临清街头,心中似有淡漠的游子归来之感。在我眼中,一切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们的穿着,虽然比不上大都市,但也决不土气。间或也有个别的摩登女郎,烫发,着高跟鞋,高视碎步,挺胸昂然走过黄土的街道。
街道两旁,摆着一些小摊子,有的堆满了蔬菜,都干净而且新鲜,仿佛把菜园中的青翠湿润之气,也带到城市中来。食品摊子很多,其中的一个摊子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穿着颇为时髦的少女,脚蹬半高跟鞋,头发梳成了像马尾巴似的一束,在脑袋后面直摇晃。这种发式大概也是有个专门称呼的,恕我于此道是门外汉,一时叫不出来。她站在炉子旁边,案板后面,在全神贯注地擀面,烙一种像烧饼似的东西。她动作麻利、优美,脸上流着汗珠,两腮自然泛起了红潮,&ot;人面桃花相映红&ot;,可惜这里并没有桃花,无从映起。这一幅当炉少女的图画,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烤的那一种烧饼,对我这远方归来的游子也具有诱惑力。我真想站在那里吃上一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真正那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