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记事起身边只有两人,一个是年纪大的嬷嬷,不过她很严肃,几乎都不开口说话,每天都会拿些汤汤水水让她喝,味道又苦又涩;一个是很美的女人,只是她从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团空气。
没人跟她说话,她也就不和别人说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着鸡叫鸟鸣,看着一重又一重的山林,有时会打量一下那些偷偷在院外往里面看的男人。不过她不喜欢那些眼神,每到这时那个嬷嬷就会出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弄得,那些坚决不走的人最后会飞出去,再不敢来。
直到她看见一个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的人来,他会对自己笑,会和自己说话,会抱着她告诉她眼前的东西叫什么,会喊她“秋儿”。她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她喜欢秋天,觉得他那么美好的人也会同意她的,所以她从此后就叫“秋儿”。
很多东西她听一遍就记住了,但她仍不打算开口,因为只要她面无表情地不言语,他就会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说着,她喜欢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
从他的口中她知道了一切,虽然不懂,但她能记住。
后来他们一路往北去了大漠,那里荒凉又干燥,和之前住的地方明显不同。但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相反,她很喜欢这里,因为自从能看到黄沙开始,他就让自己喊他“爹爹”,这个称呼她很喜欢,有一种暖暖的亲切的感觉,就像拥有了全部。
可她高兴的同时又很担心,因为爹爹从来这后就没再站起来过,有时候看着她和她那所谓的娘亲会露出复杂的眼神,她不懂,但每次看到心都会很疼。她知道爹爹的身体不好,可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村子是爹爹选择安家落户的地方,从他握着她的手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时,她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家”,她也有自己的家了。
她无法帮爹爹的忙,只能尽量减少他的烦忧。她不明白村里的小孩为什么总会嘲笑她,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但她对那些流着鼻涕浑身灰土土的小娃并不在意,随他们去吧。只是后来,他们不再局限于口头上的威风,开始动手朝她扔土块石子,推她绊她。
她从没被人打过,即便遇到爹爹前都没人打骂她。刚开始被扔石子时她很疼也很纳闷,但没等她说什么那些小孩都跑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再后来他们又打时,她因为疼反抗了一下,结果更多的石子土块扔过来,甚至脸上脖子上都有。
等回到家时爹爹看到了,他的眼中有心疼有愧疚和自责,他细细地帮我清洗干净,又拿出药膏来抹在伤口上。其实被打的地方又疼又麻,还有点被火烧的感觉,但看着爹爹的眼睛她不敢叫疼也不敢哭,她怕爹爹会露出更痛苦的神情,那她宁愿再被多仍几块石子。
后来她发现每次被欺负时只要不哭不闹也不躲,那些小孩觉得无趣就会走了,她只要趁着爹爹发现前把自己清理干净就行。药膏的位置和味道她记得,有受伤重的地方她会偷偷擦点药,以免好得太慢被爹爹发现。
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疼。
整个村里除了爹爹也就还有一个叫布叶的人让她觉得顺眼。那次看他一个人蜷缩着坐在那,眼里有一种想将人毁灭的戾气,脸上却流着泪,让她觉得这个人很矛盾也很聪明。他在克制自己,就像自己一样,每次看到爹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们时,她都会拼命克制自己,装作自己没看到也不懂那里面包含的意义。
等她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帮他擦泪,看到他吃惊地望过来,只能若无其事地装作是在拍他的脸。她知道大家都嘲笑她痴呆,也不知其他的痴傻儿行为如何,拍别人脸会被认为是傻儿的动作吧。
来大漠已经几年了,爹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很惶恐不安,不敢想象有一天爹爹离开了,她该如何。世界很大也有很多人,但她只有爹爹一人。
看着在躺椅上又昏睡过去的爹爹,第一次哭了。她真的很自私,为了贪恋这一点点温暖,却让爹爹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苦痛。刚到大漠时她其实已经察觉爹爹可能命不久矣,他每次看着她们都是在担忧他去了后俩人无法生存,为自己不能给她们遮风挡雨而内疚焦急。她也知道那个村长不简单,爹爹在这并不是良策。爹爹更清楚,却每次在她们面前将所有的烦恼都藏在笑容下。
他现在受着病痛折磨还不够,还要为她们以后的生计忧思打算,明明她早在几年前就可以替爹爹分担了,是她的私心让爹爹更憔悴了。
突然她觉得头上有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抬头看着爹爹不变的笑容,更是泪如雨下,“爹爹”。
爹爹突然坐直身子愣愣地看着她,她点点头,爹爹大笑着将她抱在膝上,喊着“秋儿,秋儿”,别的却没再说,但俩人都懂。看着爹爹高兴的样子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从那后爹爹一有时间就会给她讲很多,告诉她如何在大漠生存,如何与人相处,如何保命救命,如何杀人伤人,像是要把他这几十年所有一切保命活命的东西都教给她。而她也认真地记,因为爹爹的心情明显轻快了,她记得越多,爹爹越高兴。
后来爹爹清醒的时间更少了,她那个“娘亲”也越来越沉默。她对那人的印象不好不坏,就如她待自己那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只是爹爹交代过,必须要善待她,要照顾她,不能让她不高兴。即便觉得没有必要,但爹爹的话自己总要听的。
后来爹爹还是去了,看着他含笑闭上的眼睛,她没有哭,反而很高兴,因为自己可以让爹爹安心地走了,不用死后还要因担忧她们而不得安息。这也是自己能为爹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葬礼是村民办的,看着村长明明因爹爹去世而高兴却偏偏得装出悲伤的样子来,她只觉得可笑,不看也罢。
爹爹去后那人也没了活的意志,她早知道“娘亲”是在为爹爹的活而活,但她答应过爹爹要善待她照顾她,怎能言而无信呢。
可惜没有人能永远拦住想死的人,爹爹去后不到一年,那人也去了。看着空荡荡的房屋,从此就剩自己一人了。如此也好,自己曾答应爹爹不能让那人不高兴,她已经被自己强留了大半年,如今走了也罢,既能解脱也能去陪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