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天性乐观的韩国百姓而言,南阳易主这件事完全没有腾鸢请婚一事有讨论价值。腾鸢入国都新郑求见姬珺昇时,看热闹的路人从城门一直排到宫门口。百姓心中都只有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到了如今还敢向姬珺昇提出婚约。姬珺昇是韩王姬安最小的女儿,是韩国多年来少见的奇女子,十岁因一首新郑歌名扬全国。几句简单的话,将新郑贵族的奢华糜烂和街边百姓的怒不敢言描写得入木三分。到了豆蔻年纪的珺昇,则是因为相貌而名扬天下。墨发、黑眸、淡樱唇,肤若凝脂齿如雪。有幸见过珺昇的人都说,若娶珺昇为妻,此生别无所憾。起初向珺昇提亲的天下名士踏破了新郑王宫的门槛,但这人潮不过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姬珺昇要求刁钻,她躲在一帘薄纱之后,默默地看着前来求亲的人。对他们提出三个难题。完成其一,可登珺昇之殿,完成其二可会珺昇之容,完成其三,珺昇以身相许。但若求亲者三问皆错,或中途放弃,珺昇便要剜去他的眼,挫断他的足。有几个少年公子自恃见多识广,向珺昇请见,结果伤得伤、残得残。从此天下再无人敢来请婚珺昇。三年过去,珺昇已过碧玉,正是适嫁的年龄,但她任性不羁,生生拒绝了数次韩王姬安为她安排的婚事。人们都说,此番腾鸢入新郑,想必是韩王姬安害怕惹怒秦国,对着珺昇威逼利诱,使其接受对方的求亲。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听闻腾鸢进都,珺昇一边漫不经心地摸着绣布旁的剪刀,一边眼都没抬地对韩王安说,“腾鸢必须严守三问之约,否则珺昇宁死不从。”韩王姬安怒骂女儿不孝,但对于珺昇而言,一个国家要沦落到靠女儿的婚姻来苟延残喘,那这个国家不要也罢。韩王姬安硬着头皮派了使者给腾鸢,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三问之约,彼时珺昇心里倒对这个秦国的将军有了点好奇。她想,既然他敢接招,她反倒要好好难一难他。腾鸢进宫之日,韩王安亲自在殿外相迎。对方虽是秦国家臣,却以国君之礼相见。腾鸢不卑不亢,以礼相待,韩王总算对秦国松了一口气。秦王政毕竟年轻,虽然近年实力迅速扩大,但韩国也已臣降,腾鸢若能与珺昇和亲,定是好事。珺昇丝毫不理会父王的如意算盘。珺昇的香殿之外,门口两侧皆是手持武器的侍女,将腾鸢挡在了外面,对着他严阵以待。腾鸢朗声道,“在下诚意向公主求亲,公主何必兵戈相见。”空旷的大殿之内,隐约传来珺昇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将军若过三关,自然会看到珺昇的诚意。”腾鸢轻扬嘴角,“公主请。”珺昇开口,“何种动物朝为四足,午为两足,而暮又变成了三足。”腾鸢一笑,“这谜底便是你我。幼时是四腿落地,成年后便靠着两条腿行走天下,而年衰之后只好拄着拐杖。”珺昇点了点头,却说,“这题目倒也简单,瞒不过将军是自然。”腾鸢答对了第一题,门口的侍女让开了通路,他迈进了香殿。茜色的纱幕层层垂下,珺昇的身影定坐其后,却看不真切。屋内飘着隐隐花香,珺昇的声音依旧冷漠,“传闻燕国之北,有一片宽广的雪森。雪森之外再翻过三重山,渡两条河,有一面静如镜面之湖。湖畔的林子里有珍奇的白虎。白虎之牙呈星色,有疗伤化毒之功效。珺昇想要白虎之牙。”珺昇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腾鸢微微颔首,“有何不可。”珺昇又说,“但说不定下个月珺昇就又不想要了。”腾鸢轻轻笑道,“那腾鸢便在三十日内归来。”年轻的将军转身出了香殿。纱幕之后的珺昇从未见过这样痛快应答的人,不由心生好感。殿侧的侍女对珺昇说,“秦国的将军相貌堂堂,胆识过人,听闻了珺昇的难题,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珺昇闻言,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期待。时间飞逝,眼看就到三十日,珺昇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寻白虎之牙一路凶险,即使幸运到达、又幸运地找到白虎,想取其牙,又何其困难。第二十九日夜晚,珺昇辗转反侧,终于挨到了三十日,清晨,有侍者报腾鸢一早就在宫外侯着求见。珺昇闻言,匆忙地洗漱整理完毕,赶往香殿的垂帘之后。腾鸢带着白虎牙出现在香殿之上。他受了些轻伤,手腕之处缠满了布条。腾鸢说道,“腾鸢急着赶在三十日归来,仪貌有伤,还请公主谅解。”珺昇忙说,“无妨。”侍女把白虎牙送进了茜色垂帘,珺昇细细看过,米色的长牙温度极低,泛着若隐若现的月华之光,与古籍的描写一模一样。珺昇微微颔首,侍女便缓缓地将茜色的垂帘拉开,二人终于在香殿之上相见。珺昇墨色的眸子里映出腾鸢锐意的面容,看着腾鸢手腕上的伤痕,她的内心早已动摇不已。珺昇不自然地微笑道,“将军可从虎口拔牙,真可谓秦国之英雄。既是英雄,总有一天要面临我的这个第三问题。请问将军,若有一天必须取舍,家与国应如何选择。”腾鸢看着珺昇美丽的脸庞,没有说话。二人沉默以对,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珺昇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将军莫是答不上这第三问。”腾鸢摇头,“我不选,这便是我的答案。”珺昇一怔。“家即为国,国即为家。我为国家而战,亦是为我的家族、妻小而战,国在家在,国亡家亦难存。”腾鸢坐在殿上,身体挺得笔直,双眼真诚地望着珺昇,“若公主愿为腾鸢之妻,腾鸢必以生命来捍卫公主。”珺昇面色一红,随即提起袖子掩住了脸。腾鸢与韩王安约定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返回迎娶珺昇,韩王大喜。腾鸢又在新郑停留了三日,之后便离开要返回守地南阳,临行之前他用白虎牙做了一个吊坠,亲手交予珺昇,并道,“再见之日,便是腾鸢与公主成亲之时。”珺昇接过吊坠,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随即韩国迎来了寒冷的冬季,珺昇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难以抑制地期待着象征春天的花朵快些绽放。三月,珺昇终于等到了腾鸢的消息,却不想是士兵连夜快马军报——秦国大将腾鸢亲带十万大军,铁骑渡过黄河南下,势如破竹,直迫新郑!不出七日,腾鸢大军已经来到新郑都外。腾鸢派了使者要求韩王投降,并交出珺昇。韩王对珺昇说,“腾鸢喜欢你,你就求求他,让他饶了百姓和为父一条性命。”珺昇闻言大怒,她呵斥道,“腾鸢是撕破约定背信弃义之小人,即使如此,他尚懂得家国合一的道理,父王此言真是愧为国君。”韩王脸色大变,他命人将珺昇关进香殿,派人看守着她,不许她去任何地方。秦王政十七年,韩国投降。腾鸢入新郑接降书。百官列队相迎,韩王安首当其冲,腾鸢入了宫城,受降手续办理完毕,韩王安告诉他珺昇被锁在香殿里。腾鸢赶往香殿,推开珺昇的大殿那一刹,珺昇推开了身旁的内侍,猛地冲向了自己身侧的巨大石柱。性子烈如珺昇,忍辱活到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为了以死来羞辱背信弃义的腾鸢。彼时珺昇身着一身缟色丧服,血溅当场。鲜血浸满了白绸,宛若妖艳盛极的牡丹。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殒命的。珺昇闭着眼睛,周遭的众人全部消失不见。漆黑冰冷的香殿里骤然出现一对陌生的男女。他们年纪尚轻,少年身着一身夜色华服,额上戴着雪狼头的饰品,挡住了他大半的相貌,只有银色的头发间或从他的颊侧流露出来。他身后的女孩子是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一袭设计奇妙的白色服装,看着自己,却有几分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