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忧虑道:&ldo;你还在想漪澜殿下?儿啊,咱们别做这样的梦。君王的爱女,咱们怎么高攀得上?&rdo;
&ldo;我们的祖先不也是王族吗?&rdo;
&ldo;那是多少代的事啊。一棵大树,有很多斜出的枝桠,大枝桠上又斜生出小枝桠,斜生的小枝桠上,又生出许许多多更小的枝桠,咱们就是那很小很小的枝桠,一个孩子就可以将它拧断,而君王则是那笔直的树干,斧子都砍不倒。而且,正因为此,你就更不该做梦了,同姓是不能婚配的。&rdo;
青年的神色有些迷茫:&ldo;做梦,梦也可以成真的。&rdo;
他再次关上门,露出半个脸:&ldo;母亲,我现在想睡一会,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叫醒我,我饿了,都有些什么菜?&rdo;
妇人说:&ldo;有你最喜欢吃的松子,还有鹿肉,是阿舒在泽中射来的,我再去摘点秋葵吧。&rdo;
青年道:&ldo;都很好,母亲,你去吧。&rdo;他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一次睡觉这样快,连漪澜公主都没放在心上。
三
吴作孚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脑壳铮亮,一根毛也没有,很符合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形象。但他很有礼貌,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屋里,对方子郊说:&ldo;拜访您,是想请您帮忙认一些古董上的字。&rdo;
他很健谈,让人如坐春风,很真诚地披露自己:&ldo;我原先叫吴祚福,后来生意失败了几次,就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名字不好,就改了。现在的名字,笔划加起来是最吉利。&rdo;他有个口头禅,两三句中一定会插一句&ldo;你明白我的意思吧&rdo;,或者&ldo;你懂我的意思吧&rdo;。方子郊忍不住问:&ldo;您是不是当过处长?&rdo;
吴作孚愣了一下:&ldo;您怎么看出来的?&rdo;
方子郊说:&ldo;因为我有个同学也是处长,他就喜欢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吧?&rdo;
吴作孚说:&ldo;我懂。&rdo;他笑了笑,&ldo;您很注意观察生活,适合当作家。&rdo;方子郊纠正他:&ldo;其实我更适合做木匠,但那没有现在自由。&rdo;吴作孚点头:&ldo;是这样,咱们国家等级森严,人人都长着一对狗眼。其实,我最喜欢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修自行车,你懂我的意思吧,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修得能骑,真的很有成就感。&rdo;
后来又交往过几次,算成了熟人。这天他直接找到了宿舍,掏出一个包裹着的东西,说:&ldo;一向请您帮忙,您都不肯要报酬。这次,就算是馈谢的礼物了,不会再推辞吧?&rdo;然后他点了一根烟,仰面朝天躺在屋里唯一的沙发上。
方子郊厚着脸皮说:&ldo;那我就盛情难却了。&rdo;说完,忍不住笑了。
吴作孚道:&ldo;有什么好笑?&rdo;
方子郊说:&ldo;不是为这个笑。而是想起了念书时一件轶事。&rdo;
&ldo;哦,我想听听。&rdo;
方子郊就讲:&ldo;我有个同学,非常馋,谁有饭局都要去蹭。有时说好了aa制,他也完全同意,临到付账,却假装没带钱。甚至有一次主动提出请客,最后又把全身摸遍,说很抱歉。班上没人不讨厌他。有一次一韩国留学生请同室某同学吃饭,他坚决要求跟去。那同学不得已,只好带上他。到了饭店,主人来迎接,不认识他,很愕然。他却上前拱手说,盛情难却盛情难却。&rdo;
吴作孚笑了:&ldo;没想到你们读书人也没廉耻。&rdo;
方子郊道:&ldo;还好吧。比起你们商人,应该比例小些。再说学生嘛,肚里实在没油水,馋一点也是正常的,还不到没廉耻的地步吧。&rdo;
吴作孚大笑:&ldo;那要怎么看,您把廉耻的范围缩小了。&rdo;
聊了一会,他说:&ldo;我这次来找您,倒是有个重要计划。我想建一座书院,给我的员工提供一个修身养性的处所。&rdo;
方子郊诧异:&ldo;吴总还有这样的雅兴?&rdo;
吴作孚说:&ldo;是这样,我这些年在外做生意,跟港台生意人接触,看见他们雅致的信笺,文绉绉的修辞,非常惭愧。所以这些年,我也逼迫自己读点古书,有来公司应聘的,谁读的古书多,我总是优先录取。我听人说,古人有在家乡或者名胜之地办书院的习俗,所以一直也想尝试,将来公司员工培训开会,都可以到书院来做。不过我文化水平不高,对书院应该怎么装饰,收藏些什么书,还不大了解,希望您来帮我出谋划策。您放心,报酬是一定会有的。&rdo;
现在的世道真是莫名其妙。方子郊对国学并无兴趣,也不认同国学这词。无论什么,一旦用&ldo;国&rdo;字修饰,总有点可怕,国色、国宝、国术、国粹……,不是带着被人赏玩的感觉,就是想塑造不能反对的形象。国学,不单有上述毛病,内涵还不清不楚。他当初选择历史研究这行,纯粹缘于审美,古典汉语确实优雅,唐诗宋词,堪称人类文明的宝库。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可佩服的。经常有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他:&ldo;古人的思想都是糟粕?那你还靠它混饭,不要脸。&rdo;他只能反驳:&ldo;犯罪也要人研究,你就权当我研究古人犯罪吧。&rdo;有些性子稍宽和的则语带讥刺:&ldo;沉浸在犯罪研究中,应该很痛苦吧?&rdo;他回答:&ldo;也不然,记载这些罪行的语言,有的非常优美,如果你是研究大便的生理学家,只关注那些精美的仪器就行了。&rdo;
&ldo;在哪建?&rdo;方子郊问。
吴作孚眯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ldo;本来想建在我家乡,但那在东北的一个厂矿,我家,则还在离厂矿本部很远的一个储藏库,荒无人烟。现在厂矿早倒闭了,前段时间我回去一趟,房屋还在,水泥道路还在,电线杆还在,树还在,但一个鬼影都没有,完全成了一座死城,好像发生过核灾难。你说,你有什么好选址?最好是有青山绿水的。&rdo;
方子郊想起了自己家乡,只是有点偏。他刚一开口,吴作孚就说:&ldo;偏不怕,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有车的人也越来越多。况且只有偏的地方,环境还没破坏,适合读书。你有空回去帮我考察一下,拍几张照片我看看。书院建好,我们员工都要去度假,对当地经济也有促进作用。&rdo;
想起能在家乡的村庄建一个书院,方子郊兴致盎然,他向来艳羡西方童话中的深山古堡,可以构想出多少瑰丽的传奇。中国的乡间,则只有农田烈日,猪圈厕所,他遐想了一瞬,蹦出一句:&ldo;你这书院一定要建结实点。&rdo;
吴作孚道:&ldo;这你尽管放心,到时我会亲自去监工,我不是处长,不拿回扣。&rdo;
方子郊笑了,脑中出现一幅图画:一栋三层的楼台,矗立在湖泊对面的山包上,被高高的围墙包裹,高耸粗大的绿叶伸出围墙,遮天蔽日,围墙外则是一圈圈路灯,道路平整洁净,道边篁竹森森,幽然世外。自从在北方市定居后,他日渐讨厌城里的喧嚣,那来来往往忙碌的车流,似乎永远不会歇息,让人恐慌。它们为何不知疲倦?它们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为止?就在这钢铁洪流中,只要有块空地,就能看见一簇老头老太群舞,空气极端污浊,仿佛夜空飞舞着无数灰尘大的小虫,路灯被它们的身体散射,发出淡黄色光圈,衬着旁边烤羊肉摊的黑烟,人影若隐若现,宛如群魔。方子郊心惊肉跳,收拾一下心境,才知道自己最向往的生活是在一个小镇,人不多,但家家都有树木参天的庭院,有电灯电话汽车,最重要的是家家都有藏书。秋天的时候,街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不需要打扫,秋风掠起它们,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落。此刻,坐在楼上的人,放下书卷,瞥一眼这样的景色,胸中不知泛起多少要眇的情怀。这才是人生,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