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照常进行。桔子瞟了一眼余少龙,散光的眼神落在桌面上。余少龙留有很讲究的“一”字胡须,桔子总有用食指摸一摸的冲动。可惜余少龙是余少虎的哥哥,她是他未来的弟媳妇,抛开一点伦理道德,若余少龙对桔子有点那个意思,希望也许还有,遗憾的是,余少龙心里装着周莉,桔子这一辈子也没有摸的机会了。桔子剥开青桔子,手往余少虎衣服上擦干净了,嘴里开始咂巴有声,仿佛那牌局是她下酒的点心。呀!桔子,你不是有了吧?牌桌上跳出一个声音。桔子感觉眼前一亮,似乎所有的眼神如探照灯般聚射过来。桔子没听清楚,有点发懵,紧盯着长有一字胡须的嘴,她觉得声音来自那里,期待它重复一次。但那张嘴并没有说过话,或者想说话的意思。桔子缓慢地咀嚼,正想发问,就觉眼前一暗,探照灯已扫了回去,大伙注意力又全集中到牌局上去了,只剩余少龙的女朋友周莉,两眼光亮有增无减。走,买瓜子吃去。周莉拉着桔子往外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站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事儿?桔子盯着周莉细密的牙齿,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桔子的心思在牙齿上面。她一直埋怨自己的牙齿粗大,尤其是那两颗门牙,暴露出一种粗鲁气质。你算一下?周莉逼近一步。忘了。桔子漫不经心,周莉的皮肤白得令她生厌。你得记下来。周莉叹气。记那玩意干嘛?月月来,月月记,多麻烦。桔子高了点嗓门,扬着眉,极慢地眨下眼,这样的话,她的内双眼皮,在片刻间如周莉的双眼皮一样明显。十六岁了你,该掌握自己的身体规律了。周莉听出桔子有情绪。桔子感觉周莉不但故意摆弄她的时髦裙子,而且还处处显示她的见多识广,早就暗怀不满,便讽刺道,是没你有经验。周莉当然知道桔子暗指她有堕胎经历,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此事过了几天,桔子陪余少虎在农场干活。鱼塘边的蒿草哈下腰时,余少虎穿着裤靴也哈腰下了鱼塘,屁股立马沉进水里。装鱼草的手扶拖拉机没有熄火,嘭嘭嘭地响,桔子爬上驾驶座,胡乱鼓捣,余少虎在鱼塘里大喊,桔子,可别乱动啊!桔子原本只是无聊假玩,听余少虎一提醒,反倒来了兴致。只听哐当哐当几下,拖拉机嘭嘭嘭地往前滚动,桔子尖叫起来。好在路面挺宽,桔子拼命握着方向盘,但是一个拐转到了,桔子根本不知怎么处理,眼看车将直接开进鱼塘。这时,桔子觉得身后跳上来一个人,双臂把她圈在怀里,两只手将方向盘一直猛打,并且在她耳朵边大喊:踩刹车!那声音使桔子更是慌乱,车又开出几米,桔子才找到刹车,猛踩一脚,后面的肉体撞击前面的肉体,紧压一秒钟后弹跳回来,车停稳了。桔子的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蹦。桔子不敢回头,直到余少龙跨上自行车,驮着周莉一路骑远,她还在回味那瞬间的激动,心想车开到池塘里就好了。雨下过不久,堤坎有点潮湿,余少龙的自行车碾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印痕和周莉的咯咯笑声。桔子怅然,坐在草皮上,摸起一块卵石,朝池塘里扔了过去,余少虎受惊,水珠子溅了一脸,他小眼一翻,并不生气,只说桔子,你别闹,马上就弄完了。桔子说,完什么完,怎么办嘛?!余少虎不答话,捣腾几下然后湿漉漉地上了岸,一屁股坐在桔子边上,说,你,想生孩子?桔子摇摇头。余少虎说,那明天到镇里找我小姨去。桔子又摇头。余少虎急了,凑近脸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呜——桔子说完哭了起来。桔子已经哭了好几回了,余少虎不过十八岁,被哭得措手无策,心烦意乱。桔子,这事不能让我妈知道,她准不会同意我们去找小姨。你知道,周莉上回怀孕,和余少龙两人擅自去医院做掉后,我妈哭了一场,她说了,谁要是再瞒着她,不让她抱孙子,谁就自个儿过。余少虎揪起一把草根。那小姨知道了,能不告诉你妈吗?桔子说。那是以后的事,关键是……余少虎还没说完,桔子喉咙发出怪声,张嘴想吐。余少虎说,你想好了,要还是不要?我可是随你了。桔子不吭声,眼光落在那条清晰的自行车轮印痕上,心想,两个人的体重,留下的那道槽,比一个人骑时要深许多。那余少龙他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桔子突然问道,眼睛里闪过一线亮光。周莉的爸爸不同意这门亲事,你知道正副场长之间闹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场长当然不想冤家结亲家,他身体又有病,周莉是背着她爸爸和我哥来往的。看来,她这辈子和我哥是打也打不散的了。余少虎说到周莉,话忽然多了起来。谁叫你爸才是副场长呢!桔子听烦了,软下腰,冷冷地打断了余少虎的故事,然后转身朝桔园走去,摘了三个青桔子回来,重新坐在草皮上,认真的剥开来,仔细地吃,似乎找到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余少虎又下了池塘。桔子一边吃,一边想起周莉打完胎,余母笑眯眯的神情,仍有歌颂她凯旋的意思。她手忙脚乱地杀鸡煮蛋,翻箱倒柜找补品,对周莉半句重话都没讲过,更不会说“谁要是不让我抱孙子,谁自个儿过”这种狠心的话。余母这句话,是对余少虎说的,自然顺带也说给桔子听了。桔子很敏感,总觉得余母对余少龙与周莉有所偏爱,她从余母的眼神里也能捕捉一二。但桔子没和余少虎说,一个母亲,应是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两样对待的,余母看不起的,只怕还是桔子本人。总之,周莉享受了一场准产妇待遇,一个月后,白净俏脸红润非常,连细密的牙齿也精致得发亮,让桔子羡慕得要命,觉得打胎是件美妙的事情。桔子留在农场两个月了。桔子的家在沙河对岸。沙河很宽,桔子曾试图目测沙河的宽度,但每次一将目光甩出去,就觉得累,只能在那茫茫的水面打旋。沙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浑浊的黄色。从河这岸到那岸,只有一艘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三个月前,桔子在沙河边的小镇里当了裁缝学徒,当其他女孩子都能剪剪裁裁,桔子连剪刀都不会握。桔子也不着急,反倒说:“家家户户都有裁缝师傅,衣服买的比做的洋气,开裁缝铺哪有人光顾呀。”桔子不过是借学裁缝之名,在镇里玩耍而已。某天下午,桔子打算往街心啐一口痰,探头就看见三个年轻的小伙子打窗前经过。桔子觉得其中一个瘦高小伙看她时,目光用了点力。打那后,桔子再也不往街心啐痰,改为倚窗托腮,还往眼睛里装了点儿惆怅。桔子连续托了七天的腮,被小兰子发现了秘密。小兰子说,昨儿余少龙说那个梳两条辫子的女孩挺水灵儿的,一个劲儿追问你是哪儿人呢。余少龙是谁?桔子拿起剪刀把碎布剪得咔嚓咔嚓响。你装傻,七星农场副场长的大儿子,镇里女孩子谁不认识他呀!小兰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桔子两眼散光,习惯性地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被小兰子道破,桔子不好意思再倚窗托腮,却是仔细了穿着,并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坐没坐姿,站无站相,变得斯文得体,如一个模特儿,尽力让镜头捕捉的每一个表情都不留遗憾。桔子不想再有朝街心啐痰时的难堪。有两次,桔子见到瘦高小伙从窗前经过。外面亮,屋里暗,桔子不知瘦高小伙是否看清了她,她却是被风吹了一样,总会打一个激灵。瘦高小伙始终不进来,当然,敢进裁缝铺与这些女学徒搭讪,是需要点勇气的,要不是小兰子,这种局面不知会维持到什么时候。那天桔子放学回家,小兰子在通往渡口的胡同里喊住了她。梧桐花落一地,桔子右脚尖碾着地上的落花,漫不经心地等小兰子走近来,但是,霎那间,桔子紧张了,她把右脚落平放直,心不听话地狂跳。果然,小兰子说,余少龙在农场搞生日party,请你也参加呢。桔子跟小兰子去了,出乎意料的是,余少龙把桔子介绍给了余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