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倌就觉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转顿时让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武功虽高,终究天威难抗,当此之境,也不再挣扎,紧紧抱住了凌抱鹤。就觉凌抱鹤也同样紧紧抱住她,身形微微颤抖着。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本来几乎已脱了风暴之灾的,又被此人突发奇想,说了几句狗屁的命运,就自行跳进了地狱之门。大倌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身体感觉到凌抱鹤轻轻的颤抖,猜想他从未见过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经吓得极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压力呢?当下叹了口气,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风暴中,转眼就被绞碎了,当下抱得更加紧了一些。有心以掌力硬破龙卷而下,但这个龙卷实在太过巨大,一个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险。这个险,却是万万不能冒的。好在按照历来的推算,这次暴风没有多久也就该结束了。只要挨过一时三刻,那便极有得救的希望。当下不敢多耗体力,瀚海长风掌的内息缓缓吐出,将自己跟凌抱鹤护住,任由龙卷将他们两个卷得越来越高。越卷得高,压力便越强大,初时仿佛周身都被绳子勒住,到了后来,这绳子收缩成铁箍,箍得两人周身生痛。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犹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横绝天际的龙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极力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头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绸布撕开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经完全晴白一片了。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登时就如雪狮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轰然烈震暴响中,疾旋陡然停止,就这么如同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这龙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这一落下,就如天绅倒挂,黄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跌,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纤尘。当中一轮虚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却并见不到一颗星。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寻,更如悬崖峭壁一般。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你是个无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说什么行善仗义,你却丝毫乌龟头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风流蕴藉,浊世公子,说出的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那就狂猛凶狠,满身邪气,却又让人心冷。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看他后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是从来未曾领略过。她在铁木堡中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什么风言风语?她的武功强极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是当她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的口中听到。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是很知道。苍苍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怒骂声已绝,他仰面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起来。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漠之上,一片寂静。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他的声音竟然温柔无比,大倌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了家亲的期望,可是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