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男孩本就敏感,情绪变化不定,加之父母离异,那小鬼的个性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如果我姓汪,要架设出一座无形的框架,肯定不会使用这种人作为材料,控制起来太他娘的困难了,易燃易爆,性质活泼得过分。有个护士好像把闷油瓶当成了那小鬼的家属,问东问西的还要他去缴费。看见了我手臂的大片纱布,则默默地对我敬而远之。我摸了把自己的脸,心道,原来现在的女孩子喜欢闷油瓶那款,也真是勇气可嘉。闷油瓶话不多,不免打击护士的积极性。在医院工作的小姑娘们估计从没见过他那样淡定过头的家属,我看在眼里,主动凑过去,道:“有生命危险吗?”做清创的小护士抬眼打量我,“你们哪个是家属?”我张口就编,“都是。我是大哥,他是二哥。”那小子运气很好,居然没查出毒性。没有休克的症状,医院作正常处理。还好,这次我作的孽不算大。城市孩子没吃过什么苦,身体素质比较差,吃泡面长大的。我也不能用我们的标准去估测黎簇的情况,但愿他千万别睡个几天几夜才转醒。要知道,在这地方连病房的费用都是寸土寸金。我琢磨着要不问问闷油瓶,能不能用同样的原理把黎簇捏醒?我当时应该提醒一下,不能捏太狠,装黑老大的那股狠劲现在要用床位收费来偿还了。护士说他发着烧,药物点滴和物理降温双管齐下。他的脸上出汗无数,在睡梦中一直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我其实不想在这里等,打小就不喜欢医院的氛围。垫完医药钱,正准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病床上那小子猛地惊醒,上半身弹射似的坐了起来,喊道:“滚!”旁边的小护士都吓了一跳,冰袋没拿稳掉在地上。黎簇大口喘着气,扫视一圈,心有余悸地拽着被角。当他看到我们俩,身体更是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我突然很好奇,他做了个什么梦?小护士看他醒了,放下冰袋就跑出去喊医生。病房里只剩我们三人,我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要说给他听的。他的生活遇见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而且今后一定会不断传来他老爸的消息,要是我什么都不告诉他,留他在阴影中挣扎,挺残忍的一件事,我知道那种滋味。“你今年高几?”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在他病床旁边。闷油瓶一看我拉开了这种架势,特别配合地走出房门,把场地交给我自由发挥。黎簇一脸浑浑噩噩,朝闷油瓶急躁地一吼:“别出去!”我和闷油瓶都感到纳闷,这小子如今安全地坐在床上,可是情绪依然激动,没有丝毫平复的迹象。黎簇内心仍然认为附近环境危机四伏,我探察到这一点后,心中一动,问:“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能出去?”“外面有……”黎簇说到一半,恍惚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到我俩神情稳定,与他自己的样子截然不同,自言自语道:“是梦啊。”梦境和现实他都分不清吗?我不由觉得好笑,“你梦见什么了?”他抬手蹭了下冷汗,不出我所料,答道:“蛇……不对,怪物。”大概是什么由蛇的形态演变而来的怪物,这般想象力倒是符合他的年纪。不过闷油瓶似乎想到了另一个方向,走回来淡淡问他:“梦中的环境是怎样的?”黎簇犹如劫后逃生似的,摆脱了那个梦后渐渐放松下来,“反正……很模糊。”一个女医生走进来,给他做最后的检查。我趁机退到闷油瓶身侧,悄声问:“你是觉得,有那种可能性吗?”闷油瓶也下不了定论,只是对我道:“不能大意。”“无论是出身,还是环境,他都不符合。”我说,“如果他真的是,你和我怎么会没感觉?”黎簇在美女医生面前手脚不知往哪放,脸上微现窘色。我心说至于吗,看来这小子平时没什么异性缘啊。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女医生让他下床走几步,黎簇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拎起被子的一角,看到自己穿着裤子,才放心掀开来。我差点没绷住表情,这小鬼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女医生估计经验丰富,见到这种孩子也能耐心打交道,半冷静半漠然:“从这里走到门口,不用走太快。”黎簇的第一脚就踩虚了,好像腿软得没法走路。女医生皱眉,困惑道:“下肢出问题了?不应该吧。”那小子扶着床沿,尴尬又委屈道:“不是,我脚扭了。”“哦。”医生点点头,转头看向我们,“二位是家属?需要开点活血化瘀的药吗?”原来那个时候不是因为蛇毒,只是单纯的扭伤吗?我对这小鬼的同情立刻消减一半,忙摇头,认真道:“不用,就这样,正好让他历练历练。”黎簇狠狠地看着我,骂也骂不出口。我在医生背后朝他笑笑,指了指脚下,又比出一个四,是这所医院一天的住院费。由此劝他,还是赶快从床上滚下来。护士叫我们去办最后的手续,我把病历扔给黎簇,让这小子自己去弄。闷油瓶以为这场闹剧终于收场,就站在门口等我回去。我过去拍了下他,道:“再等等,我还有点事要问。”闷油瓶看着我,明白了我的想法,也认同道:“那种事情,搞清楚比较好。”“当然,我想要的不仅是搞清楚。”我点头。我找到那个女医生的办公室,她看到我后立马起身迎接。我摆手请她坐下,一来友好地表示不是找茬,二来是暗示,接下来的话题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瞥了眼她的胸牌和职位,姓梁,年纪轻轻能做到这种位置,多半有点实力。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打点滴的药水里有些什么成分?有没有副作用?”“药物的副作用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梁医生道:“你是说你家孩子吗?我看他似乎没受影响啊。”“我们觉得,他的精神有点……不对劲。”我故意含糊其辞,引导对方说下去。“好像梦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她闻言后笑笑,“我们给他做了检查,神智很清楚,指标也没问题。城市里出现的蛇,不会有什么毒性。”这个医生很擅长运用自己的表情,用笑容来缓解家属的担忧,大概出于职业习惯。可是她不知道,我这个角色的立场与家属恰恰相反。我把自己的神情变得稍稍安定些,道:“所以在用药上,可能出现哪些精神方面的副作用?医生,让我吃颗定心丸吧。”“或许有点压迫神经,这个看个人情况,”她道:“一会儿就好了。不过发烧本身对人体就有影响,高温、口干、肌肉酸痛,绝大多数人的大脑在这个时候,都会下意识感到一种压迫,反应到梦境里就变为了噩梦。”她停顿片刻,开始了常见的老生常谈,“他在读高中吧,平时不要给孩子太多压力。”我只顾点头,心说那小鬼没有父母管教,看上去没有一点学生该有的压力,实在是这个时代的非典型案例。后来我和这个梁医生又谈了谈,直到察觉门外有小护士朝这里看过来,并且窃窃私语,我才告辞。回医院门口找到闷油瓶的时候,已经过去半晌工夫了。他大概觉得我花费的时间不正常,问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冲他一笑,答非所问道:“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很多是单身,老子这一款,也是有不少女孩子喜欢的。”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刚刚有一点吃味,当然实际情况未必真是我暗示的那样。闷油瓶听了我的胡说八道,无奈地看我一眼,淡淡道:“那个孩子已经走了。”“先让他回去。”我沉吟道,“这个男生,没准真的可以做到。”而闷油瓶却反过来问我:“原因可能是什么?”好像他是不解的那个人。“成因、过程、环境,都不重要。大家关注的,只是现在的结果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兴许他老爸接触过,这种影响遗传给了下一代,解释得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