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香依然在说话,嘴巴里飘出来的声音时远时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在东洋长大的,后来看见报上的照片才知道,他的东洋姓是坂本。”
“哦?什么?坂本!”厉凤竹写满惊诧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但她已有过巧遇坂本多次的经历了,这回平静下来所费的时间自然就很短暂,“其实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古人说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就是这个意思。”
程云香连声说是,笑着扭头道:“密斯厉,你在这里坐一坐,我有东西拿给你。”
厉凤竹也有意单独在这里转转,因就点点头,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慢慢地下楼去。
这时已经打了上课铃,草坪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琅琅书声。
坂本在最靠里侧的一间教室,教小孩子们一些简单的汉字。他的形象出现在这个场景里居然是十分和谐的,厉凤竹一看,心头忽然觉得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这类书面的客套话,有了生动真实的画面。
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来,坂本岂能看不见。尤其他还惊讶地发现那是位熟人,忙道:“同学们,老师现在有点事情,请你们翻到第七课,预习一下课文好吗?”
厉凤竹知道自己躲着偷看被发现,当时有些赧然。不过,她已经不反感坂本这个人了,很快就露了笑脸出来,冲里边点一点头。
坂本走出来,伸直了手臂向她一握,笑道:“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厉凤竹笑着回握,道:“我是来工作的。”
坂本朗声笑起来:“我也算是呢。”于是就向厉凤竹提出不如绕着草坪走一圈,带她看看会内的情况。
其实厉凤竹已经大概走过一圈,但盛情难却,也就依允了。二人随便地走着谈着,厉凤竹便把话题谈到了坂本血缘的两个母国爆发战事,感慨以他的身份来说,会比寻常人更觉煎熬千倍万倍。
坂本重重地点头,很少有人会照顾他这一层感受,自然就倍感温暖,因就苦笑道:“我曾是军人,对工作的态度是绝对服从。哪怕……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东洋和中国都是我的祖国,我对于故土的热爱同样是绝对公平的。只是很遗憾,中国的亲人因为经历了太漫长的封建时代,在吸收世界文明潮流一方面,十分地闭塞。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成为一座桥梁,给把现代文明的火种带给我同样热爱的中国亲人。”
厉凤竹不免又说到了意国花园那一场混乱,料想今时今日居然还有那么些个人,持极端保守的态度,想来当时坂本听了一定是很生气的。
果然地,坂本连连跺着脚,步子显得有些凌乱,鼻子里不住地哼哼出声:“那位贾教授就是一块顽石。像这样的人,学的知识越多,给社会带去的麻烦也越多。”
当时听到这个名字,厉凤竹不由脸色涨红,身体登时显得有些僵硬起来。这是个她禁止别人在她面前提起的话题,她在报社公开地宣布,以后与社会新闻彻底切断关系,因为她忙碌五年最后只收获了一场空,现在想开了就要偷闲享乐去。因此,生硬地把话题绕了开去:“我瞧你穿的这身,是完完全全融入到我们当中了。大夏天穿长衫袖子,不热得慌吗?”
坂本倒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依旧如常地回答道:“没法子,我现在是彻底理解一句俗语了。”
厉凤竹耸着眉毛,拿眼神去问他是怎样的一句俗语。
坂本抬起两只胳膊,手背一左一右地打向两只衫袖,无奈地摇头苦笑道:“就是——烂泥地里摇桩,越陷越深。初到津门之时,我想的太单纯了。修补两国裂痕,不是我等小卒可以办到的。我这张脸常在报上公布,我要是不乔装一下,去哪儿都容易引起风潮。我跟中国人站在一起,我的东洋上司不说反对吧,但也不支持,因为我上司的上司会觉得我心猿意马。我跟东洋人站在一起呢,自然会引得中国人骂我一句‘小鬼子’。”
厉凤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话,心里很想说在东洋退出东北之前,两国友好是决计不可能的,真想完成这个事业,应当回东洋去劝说那些野心家。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早下了决心远离这些社会议题,冒然破戒恐怕落人口舌,因此把话都咽了回去。
坂本觉得她神色有些异样,忙道:“一不小心说多了,请你体谅。因为愿意跟我交谈的人并不多,我实在太孤单了,所以一有人找我说话,我就死抓着机会不放,非把满腔的苦水赶紧倒完不可。”
厉凤竹想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可是误会的原因又不便告诉他,张了几次嘴就只是干笑而已。
坂本感到气氛尴尬极了,就把话题引到与两人都相关的权益会上:“会里有些人是不错的,真心实意拿我当朋友看呢,有机会我得同你介绍介绍。”
厉凤竹禁不住好奇地努了努嘴,敏锐地问道:“怎么,还有另外的人是不好的吗?”
“难免会有……”坂本背起手来,在原地绕圈踱步,满脸都是愁容的样子,“其实,其实……我知道做慈善不易,可是,可是……你来了正好,我这两天正烦恼一件事呢,请帮我参详一二,可以吗?”
语音不详的拜托,厉凤竹不敢轻易答应,直问是不是只关于慈善的。坂本说站在慈善会内议论,自然就是针对慈善而起的。这倒让厉凤竹松了一口气,也就大方地应允了。
坂本却是抬手一看时间,为难道:“我出来好一会儿了。这样吧,你悄悄去那间教室门口站一站。记住,千万别让里边的人看见。等我下了课,那时我们再详谈吧。”
厉凤竹见他如此神秘,不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快而轻跑了过去。
这间教室里坐的都是大孩子,临时充任教师的义工正在谈他在社会上的一些见闻:“同学们,相信你们在生活中一定有这样的感受。日租界的街道规范整齐,街面维持着较好的卫生状况。而华界则相反,那里没有秩序可言,老百姓不讲卫生,随地吐痰、乱扔垃圾。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有个孩子举起手来毛遂自荐地要回答问题:“我知道,老师!”
厉凤竹留心看了看,大多数的孩子穿着同一种蓝色的爱国布。所谓的爱国布,就是大街小巷最常见的土布,在反对帝国主义国家倾销布匹的环境下,便得了这么一个郑重响亮的名字。只有站起来说话的那个男孩穿了大一号的灰布短衣,应该是新来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领到属于他自己的合身的衣裳。
只见那孩子声情并茂、比手画脚地说道:“我以前是沿街卖唱的,跟我住一个大杂院的人都说租界阔老爷多,掉下一两毛钱都不愿弯腰去捡的。我就很想混进租界讨口饭吃,可是我见到的租界巡警都很吓人,他们手里的鞭子、木棍打在身上可痛了。他们冲我大喊,日租界讲究清洁,不能放乞丐进去脏了路面。巡警还骂我是愚蠢邋遢,是比猪圈里的猪还贱的只那猪。猪圈的猪养肥了能换钱,而只那猪只会到处扔垃圾。他对我们一群人吼着‘滚出去,只那乞丐’,又说谁再敢把果皮扔在街上,他就去剁那人的手。他们是日租界的巡警,有治外法权的,他们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便剁人的手,告到中国衙门里,就是包青天在世也管不着他们。”说时,把一片衣袖卷起来,向大家展示着胳膊上的淤青,“挨打就够我受的了,剁手那不得要我半条命嘛!我就求那巡警说,我绝不会再犯第二次的,请他高抬贵手留着我的手好捧乞丐碗。”
厉凤竹听得胸腔里直冒酸气,抽了手绢出来在两边眼窝子上各按了一按。
教室里顿时有些炸锅了,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个孩子跳出来说:“你有一句说错了,你碰到的肯定不是东洋巡警,你能听懂他说的话,他一定是个中国人。”
穿灰布衣的孩子把手举在胸口连连摇着,说那就是东洋巡警,因为那人舌头短,吐字很生硬。
另有个鸭蛋脸的女孩子站起来,加入他们的话题:“那就是跟林老师一样的混血,所以能说很好的中国话。我爹从前是刘督军家里的马夫,刘督军去过东洋,他回来告诉家里的少爷们,东洋有很多贱民,就像没有民国的时候,奴仆的孩子三代以内不让考科举,东洋的贱民更贱,世代不许做官,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他们会坐船来咱们国家,中国话学得像可以当巡警,学不像卖卖阿芙蓉红丸也发财啦。遇到那种出身的巡警最可怕了,他们恶毒野蛮还凶狠。对了,混血也是贱民的一种,他们是因为在东洋过得不……”
“好啦,不要七嘴八舌地说,听老师给你们好好说。”义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两只手心向着地面不断做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要安静,“你们讲的都是很片面的东洋,绝大多数的东洋人礼貌而富有智慧,他们的素养高过世界上任何民族,崇尚健康清洁的生活。你看见过租界的巡警打东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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