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身上就越冷,厉凤竹挪着椅子靠近了程云香,预备好好地套两句话出来:“我刚才进来,觉得这里好安静呀。大人呢我倒是理解,受了风言风语,大概身上也不得劲儿,闷在屋里不爱出来玩耍了。倒是小孩子,很难得集体这么懂事呀。”
程云香便解释道:“这两天,从早到晚总断不了过来敲门的人,有些是记者,有些就是过路人,看了报纸找过来的。我觉得这地方太吵,不适合孩子们待着。不管将来他们要去哪儿吧,在会里一日我总要管他们一日的功课,这两天索性让他们出去上户外课。”
厉凤竹昂了脑袋要点不点的,顺着话题问了下去:“户外课?出去学些什么呢?”
程云香笑答:“生活技能,教他们怎样坐车、怎样买吃食,学学怎么算找钱。”
谈到孩子厉凤竹眼底稍有了一丝笑意:“听起来也是很有意义的课程。”只是,她苦于没法子把话题转去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身上。因此,说完却又眉间一凝,低了头,抬手去找桌上的茶杯。
原以为这话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却不料厉凤竹的嘴刚碰上杯沿,程云香又想起一件什么事,特地拿出来说了一说:“这个呀,还是魏源教授向我们建议的呢。他说,人终究是社会型动物,孩子们光是会写字算术还很不够,不学些实用的生活技巧,将来自理都会成为问题的。”
此言一出,可着实惊到了厉凤竹,扑哧一呛满嘴的茶喷将出来,有两片叶子好巧不巧地就粘在了程云香的裙边上。厉凤竹一方面的确是觉得自己失了仪,一方面是怕自己反应太大容易引起怀疑,连声念了十几遍“对不住”,慌里慌张弹起身子,还没站直就往下一哈腰赶紧替程云香轻而快地抹着水渍。
程云香也是不料会闹出这样的一段小插曲,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这……这是……不不不,密斯厉别这么多礼,小事小事……”低头看时,裙子已是被擦干了,口中就不由嘀咕了一句,“怕是我倒的茶太烫了吧。”
厉凤竹看程云香脚脖子一抬,怕是要走过去换茶,一个挺身站起,快步后退着把杯子抢在手里,掩饰着答道:“不,早放凉了,却是我呀……年纪大了喝不了凉的。”接上,就自己跑着去接了半杯热的来,总算把一段事故混了过去。
两人重新坐下后,谈了没几分钟,电话铃就催着程云香赶紧起身。
于是,程云香让着请厉凤竹宽坐片刻,自去接了那电话。毫无疑问,只听程云香这方面慌张而焦灼的答话态度,便可知道这又是哪家报社打过来质疑权益会黑幕问题的。只见程云香先是转过身去,背对着厉凤竹低语,但她依然感到很不便似的,脚上小动作颇多。恰好是电话机是装在门边的,她索性就牵着电话线一步一步挪着,尽量以看起来自然的姿态,挨到门外去说。
厉凤竹虽然对此留心得很,却不表露在面上。在椅子上稍待了两分钟,便起身荡悠到窗边,貌似无意地看了一阵风景。却是很赶巧,在她站的位子上,能看见有三男两女带着二十来个孩子站在边门外等候。门铃响过三下,老门房跑到门后由缝里一瞧,还没开门嘴里就先喊了好几声“快”。跟着,在外等候的五个大人围成一个圈,让这些小孩挤在当中,只等那门微微透开一道小缝,就撵小鸡似地一窝蜂撵了进来。厉凤竹心念一动,脸仍对着窗外,脖子向后一抻,听程云香的话音大概一时半会儿是挂不了电话的。她便故意打了哈欠,跟着伸了个懒腰,活动起筋骨来了。抬腿伸胳膊再绕绕脖子,貌似漫无目的地退出办公室,对了程云香以笑眼示意要下楼随便去走一走,很顺利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下楼来,只见领头一位三十上下的男青年一边引路,一边还操心着掉队的几个顽皮鬼:“哎呀,别乱跑真是的……”
厉凤竹觉得是机会难得,赶紧奔过去拦着抱住一个向着反面跑的小孩子,对了那五个干事打扮的人,笑问道:“认得我吗?我是这里密斯程一个极好的朋友。我看你们有些忙不过呢,需要我做些什么吗?”问时,也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赶紧就蹲下身子摸着小孩子的圆脑袋自说自话起来,“好孩子,乖,听老师的话,可别乱跑呀。要知道老师们带你们一天,真是怪受累的。”
队尾的一名女干事大概是与程云香关系不错,因此很快就接了嘴:“认得认得,是厉大记者啦!你不单帮我们的孩子登载画作,还帮助我们这份事业做宣传,却不想呀还没能好好谢谢你呢,就先连累了贵社和我们一起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因为厉凤竹眼疾手快先盯紧了那个小捣蛋鬼,减轻了干事们一点压力,大家也就很容易地接纳了她的出现,一道谈着往孩子们的宿舍走去。
年纪大些的男干事,看着似乎是处在能负责的位置上,说起话来很有几分官样:“那个光明连同他所在的庸报社都是激进分子,瞧他写的都是些什么鬼话!说什么善款之中只要有一分一厘没能惠及真正需要救助的人,那都是对慈善的背叛。可是,密斯厉你是能讲道理的人,我就烦你来评评这个理。会内总需要我们这样的员工全身心地维持日常工作,而我们也是要生活的,支用一部分经费是必然的。否则,让员工喝西北风过活,那决计没人肯干这一行了。”
光明写文章向来是笔锋锐利的,这个厉凤竹自然心中有数。只是眼前这个人的托词实在也很站不住脚,若是有记者过来采访,把他的说法披露出去,无异于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厉凤竹因想着,语音不详地含糊应对。并不严厉批评哪一方,只是起劲地赞扬着几位干事的辛勤善良。
大家听厉凤竹是个难得肯体谅他们付出的人,自然不加任何防备,在宿舍外就拜托了起来:“密斯厉你瞧,在外玩儿了半天,哪个孩子不是满头油汗呢。咱们这儿呢女干事多男干事少,而且这三位女士呀还是年轻轻的大姑娘,面皮薄得很,不很能带大男孩洗澡。你跟密斯程又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们想请你帮这个忙。”
厉凤竹自是巴不得如此,一个停顿不敢有,就满口应承了下来:“那没什么要紧,我看看——”说时,她走到孩子中间,故意地选了两个看起来大些也更老实些的孩子,一边拉住一个就往自己怀里揽,“这两个孩子跟我家里的小子长得差不多高嘞,我一眼看着就觉得很投缘啦。来,伯母带你们去换衣裳好吗?”
众人没有任何疑心,一人牵着三两个孩子就往屋里带,走着时还给指了路:“密斯厉,走廊那头有一间盥洗室。你带的这两个,都是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了,我们主张这个年纪要避避嫌的。只是呀,男孩子都粗心大意不够讲卫生,衣裳不管是要洗的还是要穿的,都扔在一处不知道怎样去区分。所以请你带他们过去,他们会进里屋去淋浴的,你只需要帮着在外边把要换洗的衣裳分开就行了。”
厉凤竹听了,心里却觉不好。自己原想着挑两个大孩子更容易沟通,不过经了这边的人一说,却是大孩子会自理,不需要搭太多的手,那便没有机会去套话了。只见她眸子低垂着转了两转,很快就抬了头,笑道:“这样啊……那跟没帮忙也就差不多了。我还是……带两个不能自己洗浴的小娃娃,才算是给三位年轻淑女解了难呢。”
那三个女干事见她如此提议,认为这话简直就说在她们心坎上,不迭连声地道谢,引过两个最小最皮的孩子同她牵着的两个换了一换,几路人就各挑了一间备好热水的屋子,帮着孩子们去洗漱打理了。
待走进盥洗室,厉凤竹赶紧带上门窗,把两片帘子一合拢,先在周身口袋里一摸。幸而是小如甫回来以后,她身上常有糖果带着的,只是很不凑巧今日只带着一颗。却见她灵机一动,先不拆那糖纸,放在两排牙齿中间用力一咬,然后扭过身子,举着那粉色糖纸,笑盈盈地说道:“两个好孩子,伯母这里有糖。你们谁能告诉伯母,今天出去学了些什么呀?”
当糖果一亮相,就勾动起小孩子一种本能,认为一定是谁先抢答谁就可以得到那颗糖。两个小娃娃跳得快有一丈高,各举着肉乎乎的一只小手,异口同声地说道:“听话课,听话课!”
厉凤竹看他们兴奋有余,赶紧把食指贴在唇边,把糖捏着藏到背后,身子尽量弯着去迁就他们的高度,喁喁地道:“可不许大声喧哗。咱们呀,悄悄儿地说话,谁声音小,谁就能挑一颗大的,好是不好?”见两个娃娃都毫不踌躇地点头答应,然后才堆下笑脸来问着,“告诉伯母,什么叫……听话课?”
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