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白斜了眼睛一溜,发现厉凤竹只是干叼着一支烟,便从口袋里取了洋火机出来,凑到她身旁替她点烟。
气焰飞出来的一刻,火光是最艳的。音乐台也仿佛在配合他的动作,同时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钢琴声。转过脸能看见厉凤竹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很夺目的火苗在跳动,她的红唇把烟嘴紧紧抿住,却是轻轻地吸上一口,等烟头上亮起了火星子便很快地松开,这就在烟蒂上留了一个鲜红的唇印。
“密斯厉是知道我的,我痛恨所有愚昧不开窍的中国人。”唐书白笑答。在厉凤竹的香烟点燃之后,他依然保持着刚才亲近的姿势不动。
照厉凤竹的分析,他此刻需要有人帮助他打个马虎眼,为还他救命的恩情,倒也愿意帮助他岔开话题。因就冷笑一下,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不用强调这一点。”
唐书白吁了一口气出来,缓缓地坐正了身子:“不,你那么可爱,我怎么会恨你呢?”
厉凤竹除了一点不带情绪的淡笑而外,并没有过多的感想,因为她知道唐书白此刻作这样的表白,只是极力在避免被约翰逊带入沟里,而不是认真说的。
约翰逊则对厉凤竹的慷慨相助表示出了不满:“密斯特唐一向是喜欢少女的,怎么现在喜欢半老的妈妈了?”
厉凤竹微张着嘴,烟雾便一溜一溜有规律地向外喷着。她在舞场混了能有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俗话说的耳濡目染已经在她身上起作用了。她听了约翰逊有意挑衅的话,并不立即表示出很大的意见,只是把眸子眯成了两弯月亮。心里尽管是鄙夷,眼尾却先娇媚地一翘,原本又大又圆时时透出一股端方之相的双眼,这时就挤弄得如水蛇一般,尔后才是鼻子里微微哼出气来,表示着不满。
约翰逊哪料到她有这种反应,倒也是一怔。
唐书白更有些看呆了,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未剃干净的胡茬子,脑袋不住以微小的幅度虚虚点着,面孔上的颜色却并不是赞同和欣慰的意思。他的手在裤袋里一掏,开始摆弄近来常爱玩的那块黑玉。低着头许久才现了笑容出来,答道:“女子的珍贵并不是以年龄来论的,我一直都觉得密斯厉从前刚正不阿的样子,颇为可爱呢。”
“哦……”约翰逊以恍然的表情望着厉凤竹,强调了一个关键词,“从前。”
厉凤竹便把她那水蛇眼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上下打量着约翰逊,也就跟着把“从前”二字也重复了一遍。她这会儿挺佩服从前的自己,竟然能在这种人手底下忍耐那么多年都不曾想过辞职。之前要厉凤竹去色诱唐书白的是约翰逊,现在嘲弄厉凤竹不具备色诱素质的还是约翰逊。他对待厉凤竹完全就是捉弄一个小丑的态度,喜怒无常、颠三倒四,只为了图他这位大老爷一时一刻的高兴和需要罢了。
坐着了无趣味,厉凤竹便在抽完一根烟之后表示很晚了,她得先回家去。
谁也没有挽留她,这令她在临走前表现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时要回头去看那二人独处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气氛。
不过,唐书白是很谨慎的。非但在厉凤竹徘徊在电梯口时,一直保持着眼朝舞台、身体放松、手打拍子的姿势,就连她坐了电梯离开之后,还依然闭了眼睛,看似不可自拔地沉浸在音乐当中。
另一边,约翰逊同样也是面对着舞池的,只是不时以高傲得意的姿态,瞥着眼角去观察唐书白。这样来来回回观察了十来分钟,还不见他有所表示。就以为唐书白是要耗着时间,看谁的神经先绷不住,因就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吹着口哨主动融入到四周欢愉的气氛之中去。
这时,唐书白露了半只右眼珠子,见约翰逊摇头摆尾大概已没什么防备了。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手牵着西装角往胸口上一甩,另一只手顺势把纽扣给扣住了。在低沉的声音之中,却带着一种令人无处躲藏的威严感:“你安排的?”
只见约翰逊的眉头下意识地跳了跳,足见他内心并不完全如表面那般镇定。他干笑了两声,右手弯着往腿上一架,驼着腰狞笑了笑,问道:“我安排什么了?”
唐书白懒得开口解释,只是晃了晃缠绷带的右手。然后当着约翰逊的面,用嘴把绷带一角咬破,扯着纱布带快速地一圈一圈解开。
约翰逊换了个坐姿,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看他把已经安然无恙的手臂露出来,方才颔首问道:“你刚才说的情报公司,认真吗?我倒是很愿意的。”
唐书白虽是仰天只哈了一声,可实在是听不出任何的笑意,哪怕是带有讥讽的冷笑。他先是摇摇头,然后才看定了约翰逊问道:“你我若要联手合作,必须谈妥交换的条件,你能给我什么呢?”
约翰逊却是被他这话逗得大笑不止,食指在厉凤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晃着,说道:“你们两个确实很合适呀。那句话怎么说的?哦,是了,叫天造地设。交换也可以,让我想想你会需要什么呢……是需要把南京的情报献给东洋人,还是倒过来,还是,还是……这个还是可以说下去吗?”
暗杀一事在发生之后的一小时内,就被确认是锄奸团做的。这个组织是民间发起的,组织的目的在字面上就直接了当地表明了,是为了铲除汉奸而存在。唐书白起先不觉得什么,因为这个团体是业余的,行动起来无法做到干净利落,总有各式各样容易暴露身份的破绽。
可是,他躺在医院里想了两天,越想越觉得这一小时大可玩味。在确认身份之后,这些人只有一小时的逃亡时间。要乔装改面混出日租界不难,但要离开津门卫就不是易事了。按东洋特务在津门安插的力量来说,天亮时分总能抓到人吧。结果并没有啊,要连这样一个土枪都没有一把,只能靠手提大刀来暗杀高级汉奸的武夫都抓不到,除非是有人帮助藏匿。
于是,唐书白向后藤提出稍安勿躁,慢慢追查此事背后是否有玄机。野崎是第一个无法不躁的东洋人,因为锄奸团制造的混乱远不止暗杀唐书白这一回。哪一回也是用的杀鸡儆猴的法子,偏是不能奏效,杀几个成员,过不了几天就有新成员加入。因此,野崎很急于把这个团体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情急之下,失口便质疑唐书白的稍安勿躁恐怕是在给锄奸团提供喘息的机会,或许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放他们逃出城了。当时是不经大脑的气话,过后却越想越真,也就使得整件事的发展十分诡异怪谲。
“你有心了。”唐书白取了烟出来,吧嗒吧嗒地抽着,眼里隐隐透着一层苦闷。
约翰逊眼望着他,却觉得所见的人影很是模糊。一时心不在焉地又去想厉凤竹搜罗到的情报,想到金谷在文章中表示,深深痛切感受到报纸给予了国家社会之善恶极大的影响,由于大东洋帝国没有任何可说明立场的机关,英美人等更加肆意施展离间日华之策,因此帝国应占领这一阵地。
所有有形战争爆发之前,都会首先展开无形的精神战役。而以国际上微妙的形势来看,似乎没有哪个国家敢保证自己绝对能置身于战争之外。若不采取些行动,阻止东洋在津门势力的进一步扩张,那么英国即将失去一大片肥美的生财宝地。
约翰逊抬眸瞅见唐书白手里的烟已经去了大半根,便知自己发了许久的愣。这才继续开口道:“实说吧,你那东洋主子写的狗屁话,还有他们在远东的野心,我都已经知道了。”
唐书白点点头,似乎没有耐心抽完剩下的小半支烟,抬手放在烟缸里灭了,并不表示惊讶地回答:“我知道你知道,甚至,我还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绕口令,实在有些为难约翰逊。或者,唐书白根本就是故意用复杂难懂的中文来绕晕他。
约翰逊想了想,不由冷笑着表示:“我已经彻底查过了,你能力不错,很有想法也很有办法。但是……东洋人可没什么信誉呀,你跟着他们,不如跟着我。”接着,从内侧袋里拿出一张大额的支票,摆在桌子上一路地推送到唐书白面前。
唐书白也不能说完全不为所动,不时偷瞄着支票上的数目,但他很犹豫地表示道:“我不是那么贪的人,背叛这种事做过一次,就是一条道走到底的事。”他在说完这句话时,好似是下定了决心。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出来,一只手端着烟盒,另一只手钳着烟,笃定地敲在烟盒上。动作之果断,像是在向约翰逊传递他头脑之清醒。
约翰逊也没有很失望,仿佛刚才那番争取只是在走一个必要的过场。很快就把支票收回来,毫不踌躇地撕了个粉碎,阴笑道:“没错,是我安排的。我也早猜到你不会蠢到再做一次叛徒,这就是我要安排这一切的原因。其实我很赏识你,我看得出来,以你的能力津门报界不久就是你的了,这很影响到我的利益。我收服不了你,干脆地就要让你消失。可你的地位摆在那里,我要是在你与东洋人十分交好的时候动手,处理得不好,很容易把英日的矛盾过早挑明。但你是我的大威胁,我没那耐性等候时机了。想来想去,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是推动东洋人对你失去信任。东洋人的多疑是天生的,即使我不这么做,他们私下对你的考验也绝不会少的,相信你早也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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