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多了一个打岔的人,时间很容易就挨过去了。
厉凤竹家的挂钟,和她手上的腕表,都是廉价品,因此在电话铃响起时,她脸上除了紧张和隐约的兴奋,再没有别的情绪了。她的手在本能冲动的驱使下,已经着急地握紧了电话听筒,不过她还有一对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眼,正询问着皮特是否可以立即接听。
皮特的眼神,先是明显闪过一丝凝重。他的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哪怕一个音节。隔了一秒钟,方才点头示意厉凤竹,然后抬了右手在身前缓慢划出一条长的直线,意思是请她尽量去拖慢通话的时长。
厉凤竹微微颔首,伸出左手去稳定自己的右手,看这架势真像是在举一件千斤重物。
那头依然是上午那位女代表在发言,没有客套,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怎样”二字。
慢,慢,再慢。厉凤竹在心中暗暗地嘱咐着自己,然后把每句话的意思都说到十二分完整,绝不俭省任何一个字,就连停顿也拖得格外漫长:“下午,我去了津门妇女儿童权益会。我把那边的每一间屋子都参观到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请您告诉我,您在妇幼权益会里遇到了什么样的不平事呢?”
听筒里传来一声叹,是一种说来话长的暗示,紧跟着才道:“几年前,我因丧夫失业不幸流落街头。”
厉凤竹迅速扯过桌上的纸笔,刷刷刷落了几笔,快而全地记录下了女代表所言之要点。
皮特则是左手扶着耳机,右手记录着数据,眼睛却始终在留意厉凤竹。
对于投射过来的目光,厉凤竹不是没有感知,只是她疲于应付,唯有专心致志去分析电话那头的内容。
女代表叙述完了身世,接着道:“偶然间遇上权益会的人在街头做进步演讲,说什么全津门的妇女都可以把权益会当家,无论大事小情他们都会尽力帮忙。尤其劝我们不要因一时的穷困,走上不归路。我满心欢喜以为遇上了慈善家,真就投奔了去。结果呢,他们招待是招待的。当天就给了我一身干净的旧衣,让我宽心地等待后续的安排。后来还承诺权益会会给我找一份事做,解决我的生计问题。于是,我和十几位年龄相仿的苦命人同吃同住了约有半个月。那段时间,我们那间宿舍不断地有新人住进来。等屋子被塞满时,程干事告诉我们已经找到一家印染厂愿意给我们一份差事。来接我们的是一辆很大的货车,送行的时候程干事还在那夸口呢,把我们要去的地方说得真叫一个‘好’啊!”
在记到最后一句话时,厉凤竹对于“程干事”三字简直不知该如何下笔是好。她回忆起白天初见时的情形,程云香从头到脚散发的完全是文明气息。半月式的短发,素色的短袖旗袍。厉凤竹清楚地记得,因为自己是受了铁拳团的胁迫,实际是带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在观察她的,尤其注意了她裙子的下摆。这文明装并不是千篇一律的,譬如那些为赶时髦而实行口头女权主义者,虽然也做素净打扮,但到底只为做个样子,裙身设计着重于外表美,把下摆裁剪得贴身,以凸显曲线之玲珑。而脚踏实地去践行女权主义者,出于做事情方便的需要,会把下摆开得较为宽松,方便四处奔走。头一次会面的观察结果,厉凤竹的初步判断程云香是个实实在在愿意为妇女事业尽心尽力的人。
若女代表的话不假,那可真是应了那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话。
“到了印染厂我们简直是……千错万错就错在我不该轻信世上有什么慈善家,他们口口声声不让我们走不归路,可……我们根本没见到什么印染厂,那就是,就是……我也是认过字的人,我……我只是吃亏没进学堂,没有文凭来证明我的文化程度。那也罢了,我豁出去不要什么脸面,沿街讨饭也比……”
女代表的情绪逐渐失控,哭腔愈发地不可遏制。厉凤竹凭了一个女子的直觉,由她那种撕心裂肺的哭音里,隐约猜到了她说不出口的下文。
哭了一阵之后,女代表索性有干脆豁出去,说破一切不平事的意思:“厉小姐,你要知道我可是个清白身呐!我为了逃出来,我呀我卖了命地挣钱,老鸨子才安了心,对我没那么严于看管了。有一日清早,我醒来时天才蒙蒙亮,恰赶上有一辆粪车经过,我在窗子口跪着求他,躲到了……方才偷摸着混出来的。呵,什么文明进步,我算是看透了。活来活去,活透了就明白了,太阳底下哪儿有新鲜事。狗屁的新兴文明,学来学去不过是多了一种拐带良家的骗术。到了,还是逃不过老祖宗的话去。这就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程干事……”厉凤竹提到这个人时,明显感到心头十分沉重,一度有些不敢向下问,“那么……你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吗?”
“程云香!就是她,这个名字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这个魔头,她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说话时,女代表激动地连连拍桌,“我本来是要等你自己去发现的,然而你也是个女流,长相也是很周正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替我伸冤,把自己的清白给搭进去。”
这番话挑破了权益会的黑幕,但一来没证据,二来女代表只是经历一场苦难而没有旁观见不得光的手续是如何办下来的。所以,在调查难度上,远比上一回要大上许多。
厉凤竹讶然地挺了挺眉毛,手腕悬在纸上绕了绕,由她脸上的表情可看出此事棘手的程度。她右手的两根手指将笔一夹,放到耳朵下方的位置连按了几下,眉头也随之紧锁。女代表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这导致厉凤竹耳朵里被她的哭声涨得满满的,相当不舒服。
不过这一哭,却也引发了厉凤竹心里一个大大的问号。奇怪呀,为什么电话里完全没有孩子的动静呢?照常理来说,一个被歹徒绑架的半大孩子,受着不止一人的监视,又亲眼见到陌生女子如此嚎哭的场景,就算不跟着一道哭起来,总会有一些些受惊的举动吧,他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往好了去想,铁拳团对于小如甫以礼相待,连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没那么害怕这群人了。但稍想了片刻,厉凤竹还是推翻了这种可笑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电话里既没有小孩的哭声,也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活人的动静。在头两次通话时,她明显地听见过有两个男子交谈的声音,加上女代表,那边最少有三位成人。他们一个个又都失业了,安身处能有多大呢?在狭小的空间里,实在难以做到安静吧。除非……
厉凤竹摇了一摇头,不知不觉间,女代表已经交代完毕,并请她务必找到证据,把程云香和整个权益会的真面目都揭露出来。厉凤竹还在考量着别的问题,只是似有若无回应了一个“好”字。倒是那头,绝没有料到厉凤竹还有追踪信号这一手,满意而礼貌地向她道了声晚安。
“等等!”厉凤竹差点因恍惚坏了大事,于是急忙叫住。把话筒往嘴边凑近了些,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你和令郎,白天就说过话了,这时候……”
“不,我是……”厉凤竹低头看了看手表,又与皮特对视了一眼,再一次放慢了语速,“我也是女子,最听不得这样的不平事了。不过,我心里有句话,实在好奇却又……却又不敢问出来。”
“但说无妨。”
厉凤竹看着自己手写的文字,顿了一顿才问道:“逃出来以后,您去了哪儿呢?想过要起诉吗,还是说……”
女代表在电话里不屑地轻笑了一下,截断了她的问话,听语气仍在盛怒之中:“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的呀。在我这方面自然是想把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一个个都送进大牢里,最好还是送上断头台!可是,我要付出代价绝不止一点点,那是要把一生的骄傲和自尊都豁出去的……”说到绝望处,哭声渐起。
厉凤竹拧着眉心,咬了一下笔头,接着往下问:“那匿名信呢,这条道儿是没想到还是没走成?我同你们几位也算是个电话里的朋友了吧,我看你们似乎都有看报的习惯。那就该知道,世间虽险恶,却也并非一个好人也没有。譬如我心里很钦佩的一位大律师纪冰之吧,她的慈善就绝不是口头慈善,实实在在是帮助到许多人的。如果找她帮忙,她一定能想出个两全之策的。”
电话里还是没有传来任何第三者的动静,那样也好,只要女代表愿意听,就可以一直向下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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