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憨憨地摇起了脑袋,两手往跟前一摊:“反正交不交的,我的工钱也不会涨啊。”
厉凤竹不自觉地叹出了一声无奈的冷笑,跟着又问道:“那你们掌柜抱怨过吗?”
学徒又把脑袋摇起来了:“不怎么抱怨。其实啊,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给鬼子交保护费挺窝囊呗。可人最窝囊的,难道不是连命都保不住吗?出了租界就已是民不聊生了。再要出了城,那简直遍地饿殍,那种景象……”说到这里,他握了袖子往眼睛上揩了一把,“小老百姓要的不多,就想活着,就想安稳。谁要是能办到这两点,管他是人是鬼,自有大把的人甘愿孝敬。”
“那……”厉凤竹还有话说,耳边传来一串嘚嘚的高跟鞋声。便下意识往屋檐下退了两步,倚着墙沿背对那脚步声的来源。
再看学徒这时也是机灵的,转了身扯了扯晾衣绳上挂的蓝布裤子。
高跟鞋在最邻近他二人的时刻放慢了节奏,鞋的主人见跟前这对男女,男人穿短衣,正在晾衣裳,女人穿灰布宽松旗袍,款式土得掉渣,又没站相地挨在角落里,脚步复又加快。
学徒见状,向厉凤竹拱了拱手,表示告辞。
厉凤竹也点了一点头,先不忙着站直身子,头靠着墙向后扭过去看走远的那个背影。满眼看过去,最吸引目光的就是那女子手里提的一个小方皮箱。五金拉链随着步幅一上一下地晃动,摆到刚刚好的高度时,光照在金扣上会反射出一个小太阳。这个款式的包厉凤竹看着可有些亲切,用来装照相机正合适。再看一眼那婀娜的步态,似乎也有三分眼熟。水绸的粉色衬衫,在阳光下闪耀出一层淡淡的珍珠光泽。厉凤竹心里猜了一个人名,上前去看那土路上留下的一串小圆点。沿羊肠小道放眼望出去,也是能通往旭街的。
一个时髦的女郎,大白天提着可摆下照相机的皮包,由混乱的中心镇定地退出来,半道还有意识地注意着路人。
看来,明天会有一份关于游行混乱的图文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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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采访之后,厉凤竹马不停蹄回到报社,开始迅速地收集近几个月有关国货运动的报道内容。
发现类似情况其实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相比上个月,各报社记者还会详细叙述事情经过。这一两个礼拜似乎大家都对此有司空见惯之感,不再用醒目的大标题,不再刊印于头版,甚至仅以一句话的简讯带过。
糟糕!厉凤竹急得脑门冒汗。绑匪要求她详细刊载的是一段过时的新闻,这样不具时效性的选题是很不容易过的,除非能找到新的亮点。但这个问题只有沉下心,花时间花力气去暗访才有法子解决。而因此拖延下来的时间,是最令她焦躁的障碍。
“电话电话。”
同事跑过来拍了拍趴在报纸堆上的厉凤竹,催促她去接。
厉凤竹吃力地把眼睑顶开,闷头起身。而那堆报纸上,正染着两团未干的水印子。
“查过账户了吗?你的要求我已经照办了。”
一心想救儿子的厉凤竹,全部的心思早被绑匪彻底地牵住了。其他的事情,她竟忘了个干净。她的眼珠子转呐转的,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却足足愣了快有半分钟,才恍然记起自己找过约翰逊。
这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那未卜先知的能力,此事无论重来多少回,她恐怕都会方寸大乱地首先去质问约翰逊。现在懊悔也晚了,这天大的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她不可能告诉约翰逊,一切都是误会,绑匪不是训练有素的东洋特务,她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营救。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可厉凤竹的这块海绵分明是在烈日底下遭受了暴晒的,眼看着就要干枯了。
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心思去查账户。她瘪了瘪嘴,欲哭无泪:“不用了,我信你。”
“明天有一场古董拍卖会,他会去的。我看过名单,熟人不多,这次总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厉凤竹带叹带哼地应了一声“是”。天气闷,却闷不过她的心情。
“好好干,上帝会保佑你的!”约翰逊的电话,在一连串的笑声中挂断。
实在烦不过,扭头问同事借了烟和火,自去院子里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隔着面前这条堪堪能过一辆小汽车的巷子,对面有一条小小的甬道,两旁的租屋暂时空着。这时,却有激烈的对话声传了出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报社好好儿的时候,他用迂腐保守来管理。这会儿都入不敷出了,他倒大刀阔斧起来了。”
话题听着,好像会跟厉凤竹产生一点小小的关联。不由得掐灭了香烟,寻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