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律推开隔壁房门,所见的就是这一幕。
汤垣躺在床上一点没有要清醒的趋势,像是和周公下棋下成了僵局,怎么也破不开。韩逸明叹了口气,松手把裴宁摔在椅上,颓然跌坐在床畔。
齐律这一天把这群挚友从未表现出来的一面,都见了个遍,向来以完美辅助著称的裴宁失误,活络得过头的汤垣沉寂,镇定自如的韩逸明愤怒。而他却不知道,自己那张挂着阳光般傻气的脸上,也在那时现出了修罗般的阴狠。
&ldo;对不起。&rdo;裴宁垂着眼帘,话音竟带了些微弱的哭腔。
韩逸明的侧脸看上去像石膏雕出来的,在月色的映衬下,随时都会崩坏般,片刻后,终是败下阵来,低低地说道:&ldo;这不像你。&rdo;
裴宁一手捂着脸,眼泪竟真的留了下来:&ldo;逸明哥,我们死了,或者的人呢?&rdo;
他没等回答,兀自继续说道:&ldo;伊人怕黑又怕冷,身子不算,肚里怀着个孩子,我就这样死了,逸明哥,你说她怎么办?我怎么办?&rdo;
裴宁显少说那么多话,里头的信息量还很大。
韩逸明讶然,齐律也是一脸惊诧地看着他:&ldo;伊人?是高中时候一直追你屁|股后面的魏伊人?都有孩子了?裴宁,你结婚了?我们的合同不是不允许恋爱结婚的么?&rdo;
&ldo;我追的她。&rdo;裴宁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那张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悲痛下竟显得有些苍老,他苦笑着说道,&ldo;她有了,我怎么舍得让她委屈。我现在却把她扔下,让她对着一具尸体。&rdo;
他像个喝醉了闷酒的人,恍惚地说道:&ldo;过来多久了,尸体恐怕也没了,只剩一抔土了吧……明明人还在这,凭什么说我死了?&rdo;
齐律从没听过他说这么多肺腑之言,心里很是不好受,想起同样无法再见的父母,嗓子眼里像梗了一块石头,不上不下,钻心的疼。苏仲平搭搭他肩膀,像在抚平皮肉之下看不见的伤口。
&ldo;所以你见到山脚下那寡妇就乱了阵脚?所有你就有理由一个失误差点带走汤垣的命?&rdo;韩逸明倏地站起,瞪眼看着裴宁,&ldo;你惨,你老婆孩子惨,那我们呢?我们这里谁又是心甘情愿跑到这鬼游戏里来的?&rdo;
他问了一串话,慢慢又冷静下来,坐到裴宁身边,缓缓说道:&ldo;你知道的,汤圆水性很好,估计也是那天在车里清醒到最后一个的。刚来的那天,他吓得都傻了,后来听到路人说着我们出车祸的消息,知道自己死了,又抱着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一个多小时,搞得我再多困惑伤心也不好意思表现,只能先安慰他。&rdo;
&ldo;还好那天旁边刚好是家食肆,他哭累了闻进去肉香,才算消停下来。&rdo;韩逸明顿了顿,抬手替裴宁擦去残留在脸上的泪:&ldo;裴宁,不甘心的不是只有你一个,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了,那听上去就像是个笑话,可既然事已成定局,至少在这里,也要护好身边的人,大家一起用另一种方式好好的活下去。&rdo;
裴宁抬首望向那轮不与人世共有的皎月,视线仿佛飞到极远终不可触及的地方,随即又被一道无形的线缓缓拉回,看了看床上的汤垣,又看了看韩逸明,缓慢而又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律心事重重退回房间,颓然躺倒床上,也想从月亮里寻出点蛛丝马迹,却是徒劳,转向苏仲平,问道:&ldo;仲平哥,你怎么看上去都不难过呢?不会不甘心吗?不会想在那头的父母朋友吗?&rdo;
&ldo;不会。&rdo;苏仲平说道,&ldo;我父母过世了。&rdo;
齐律今晚听了太多的出乎意料,反倒淡定了不少,一颗心莫名又被拧了起来,想问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仲平看出他难以开口的好奇,倒也不忌讳,坐在床畔,抚上齐律有些凌乱松软的长发,说道:&ldo;我爸是杀人犯,判了死刑,我妈是病死的。&rdo;
齐律陡然想起儿时,那小点老板所咒骂的话,不可思议地问道:&ldo;你爸怎么会去杀人呢?&rdo;
&ldo;你想听么?&rdo;苏仲平问。
齐律怕他不愿说,却又非常想知道他的过往,便说道:&ldo;我相听,但仲平哥你不愿意说就算了。&rdo;
&ldo;都过去了,没什么不愿说的。&rdo;一晚上的生死存亡,让苏仲平稳稳摆出的镇定都丢盔卸甲,他一一把齐律的长发理顺,将过往娓娓道来,&ldo;我妈一直身体不好,看病几乎用光了家里的收入。&rdo;
他才开了个头,齐律就跟着心酸起来,握上抚在发上的手。
苏仲平反手与他交握,从中获取了力量:&ldo;我一年级的时候画画得了奖,有次家长会老师就跟我爸说,推荐让我报个班,系统地学习一下,别浪费了才能。我们家那条件,哪供得起?有天我爸路过银行,一时鬼迷心窍去偷人家车里的包,还被发现了。他抱着包就跑,那时那一块附近正在造房子,也没遮拦,水泥石灰遍地都是,他当时脑袋里可能只有钱了吧,捡起块砖头就往追来那人头上砸了下去,砸得不是位置,就把人家这么砸没了。
&ldo;警察来抓人的时候,我们还在吃午饭,那天难得晚饭有鱼,我爸送了我一盒水彩颜料,说他筹到让我念绘画班的钱了,让我喜欢就放心去画,我妈多少看出些端倪,问了他钱哪来的,我爸也说不出来,然后,来敲门的警察就带代回答了,铁铐子拷了去,抢劫加行凶,死刑。&rdo;
齐律默默听着,眼泪竟不自觉地盈满眼眶。
苏仲平又说:&ldo;后来,我妈身体就好了些,能下床了,像是病痛被我爸的死都带走了似的,她干了些能接到家里来的细碎活,有时候是装圆珠笔,有时候是缝小娃娃,虽然拮据得不行,勉强还是供我念完了高中。
&ldo;念美大的时候我已经能接到稳定的单子了,学费什么的也没再问家里要,还有了些余钱,结果我往家里打钱的第二天,医院就打了通电话来,说我妈病重,等我赶到已经过世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她根本不是身体变好了,而是为了我强撑了那么多年,最后一天福都没享上,就这么冷冰冰地躺在医院里,连尽孝的机会都没留给我。&rdo;
苏仲平就好像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没半点悲痛的表情,说完还笑了出来,问道:&ldo;齐律,你说我是不是个人渣?也没多少活在那价值,不过死的时候横竖救了余婧,好歹也算替我爸偿了些。&rdo;
齐律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这份了无牵挂比他的永不能相见沉重的多,那道笑颜挤出的淡淡纹路里,像是塞满了无可名状的伤痛,他不由自主地抚上苏仲平的脸颊,想把扬起的唇角拉下来:&ldo;仲平哥,你是个好人,你爸妈也都是好人,别这样说自己。人生在世,谁能不犯点错呢。&rdo;
只是犯了不可弥补的错,终也是要偿还的。后面的话,齐律并没有说出口。
苏仲平拉开他的手笑得更开了,狭长的眼角却没半点笑意:&ldo;怎么莫名奇妙发张好人卡给我,我又不是再跟你表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