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哥哥会突然发难,当众揭开这层窗户纸,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只得勉强说道:&ldo;大哥也无须如此,弟弟明日就另觅房屋,搬出荣禧堂就是了。&rdo;王夫人一听,急得眼泪差点儿留下来,却不敢说话,只求救地看向贾母。
贾母早已经气愣了,她万万不想这个一向不敢公然违拗自己的大儿子,此番竟如此不给自己留情面,便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厉声说道:&ldo;你们两个还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吗?什么事你们就说了算了?一个说占了哥哥的位子,一个说明儿就搬出去?我依了哪一个?&rdo;
见母亲动怒,贾赦的酒也醒了一半,与贾政一起跪了下来,向贾母请罪。贾赦便讪笑道:&ldo;是儿子不会说话,老太太别多心。&rdo;贾政却深感羞耻,便叩头说道:&ldo;老太太,都是儿子无能,实在不该怎么多年占着正房,本应该在父亲去后,不等大哥说话,就让出来的。儿子明日就搬出去,母亲愿意仍跟着儿子住,儿子自然是恪尽孝道,若是喜欢住荣禧堂,大哥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母亲……&rdo;话未说完,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因见贾母动怒,兄弟俩全都跪下了,里外的众人早已经跪了满地,王夫人便哭道:&ldo;老爷,不能这个时候搬出去呀!贵妃娘娘的体面何在?若是惊动了凤体,伤了龙胎,可怎么得了?&rdo;贾赦本已气馁,他与贾政的兄弟情分还在,只是不爽王夫人这个弟媳妇而已,见弟弟伤感成这样,早已心软。此时听了王夫人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ldo;呸,我们兄弟分家立户,本该就行的事,跟贵妃有什么相干?少整天拿贵妃压人,这家里被那妮子害得不浅。当个劳什子贵妃,净赚了些空名头好听,把家底都给赔尽了,好歹别再来勒掯我。&rdo;
王夫人闻言,气噎满胸,喉头一甜,喷出口血来,便昏厥在地上,吓得众人乱成一团。贾母见状,一边让人去请太医,一边让人扶王夫人进房里去,一边怒斥贾赦,那贾赦见弟妹气得吐了血,也就不再步步紧逼,赌气一跺脚,便自己去了,贾琏贾琮一溜烟跟着父亲去了。贾母也拿他没有办法。
一场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贾母撵走了贾赦,连忙来看王夫人,此时太医已经来给诊过脉,说是急痛攻心,以致血不归经,不相干的,便给开了药,告辞去了。王夫人已经醒了过来,哭得痛断肝肠,见贾母在跟前,便哭道:&ldo;老太太,您可要给元春做主呀。我那可怜的儿,从小也是娇生惯养,为着这个家,送到那不得见人的深宫里,这些年受的煎熬,有苦没处诉去。大老爷如今却这么说……&rdo;
贾母便也泣道:&ldo;明儿我定会责罚那个混账东西,你不必过于悲痛,若是宫里贵妃知道了,岂不伤心?&rdo;
王夫人听贾母如此说,才渐渐止住了悲声,环顾四周,见宝钗、李纨、贾兰等围绕身旁,那贾政在屋里踱着步长吁短叹,那赵姨娘和贾环也远远地站在门口伸头伸脑,哭了一声&ldo;我的儿&rdo;,又想起了宝玉,便问宝玉在哪儿,众人才发觉自从酒宴开始以来,便谁也没有看见宝玉。贾环却多嘴道:&ldo;宝哥哥去半山腰里的栊翠庵,跟那小尼姑拉拉扯扯呢。&rdo;赵姨娘心里称愿,却作势拍他一掌道:&ldo;就你知道!&rdo;
贾政早已气得面如金纸,一言不发,拿腿就走。王夫人也顾不上哭了,跌跌撞撞地追出来,哪里赶得上。
第四十四回胧月夜妙玉染尘埃
八月十五的中秋宴就这样在鸡飞狗跳之中散场,然而在栊翠庵门口梅树下面发生的那段公案却是两府里无人不知。
原来那时宝玉在席上坐着,原本寄望于能见黛玉一面,谁知女眷皆在屏风里面,而他如今再也不能仗着贾母宠爱,跟姊妹们坐到一起玩笑,更何况父亲还在阴测测地盯着他。于是心中大没有意思起来,席上坐不住,又见大家都拘谨着也不说笑,便借故逃席,到外面山坡上去长吁短叹。
恰好那妙玉在栊翠庵里做完了晚课,见月光明亮,山顶上灯火辉煌,人声喧哗,更添寂寥,就忍不住一个人从角门出来,踏月赏景,不知不觉走到了山坡上,恰好遇到百无聊赖的宝玉站在桂花树下。
妙玉是畸零之人,本无男女大防之念,多日不见宝玉正自想念,今夜月色朦胧,乍一见了朝思暮想之人,不觉便迷了本性,也不去想什么避讳之事,便走到宝玉身后,轻轻说道:&ldo;宝玉,你怎么消瘦如此?&rdo;
宝玉正自痴想,回头见妙玉娉娉婷婷立在那里,纤尘不染,心中也自恍惚,顾不得唐突,便答道:&ldo;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是世外之人,也能领略我这番苦心吗?&rdo;妙玉叹了一声,转身欲走,却被宝玉一把拉住。
&ldo;别离开我,求求你别走开,你看看,这园子变得何等萧条……旧日的姊妹们风流云散,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清净女儿了。&rdo;
妙玉轻轻叹道,&ldo;盛极而衰,是天道不爽的轮回。即便是我,也要离开这园子了。&rdo;宝玉大惊失色道:&ldo;你也要走?你要去哪里?&rdo;妙玉转过头来,静静说道:&ldo;去我该去的地方,智者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园子就要庇护不住我,我自然要去另寻一处清净之所。&rdo;
宝玉急道:&ldo;为何?为何?&rdo;妙玉不由得落下泪来,良久说道:&ldo;大约十年前,我家也是如你们贾家这样繁华,父母兄弟姊妹,何等欢乐!只转瞬间便风流云散,如过眼云烟,我侥幸逃过,也只得遁入空门,孑然一身,只得栖身在这大观园。我的身世,你家老太太是最清楚不过的,她老人家与我的祖母曾是闺中密友,怜惜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而荫蔽着我这孤女几年。然而如今大树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是要走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