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崇优呆呆地怔了良久,细细想着,突觉心中辛酸怅惘。几乎有些稳不住。殷真这两年只见过这个师侄几次,每次刚想提起关于皇帝的话题,都会立即被他打断,难得今天他肯立住脚步,听自己这个师叔说话,看来两年的心神损伤,也已渐渐让这孩子到了难以硬撑的地步了。“虽然相思情苦,但皇上这些年并没有动用天子权柄搜寻你,你知道为了什么?”应崇优眸色幽幽地默然无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是因为太傅的态度一直没有转变。如果不先得到太傅的首肯,皇上纵然能禁住你的人,也终不能使你安宁。”殷真将右手放在师侄的肩头,轻轻抚摸了一下,“所以他甘受相思折磨,想以此向太傅和你表明,他的真情可以耐过时间的考验,让你们放心……皇上有时候真的好傻是不是?”应崇优心中一痛,不由将脸侧向了一边。“皇上真是傻,他还以为你离开的原因也跟太傅所忧虑的一样,是不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持久,所以千般表白,万种誓言,却没有半句打在你的心上,”殷真摇头叹道,“他哪知除了他以外,你也是一个痴儿呢?”应崇优依然闭口不言,但却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庞。“由于感情的缘故,你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史上最十全十美的君王,害怕因为自己的这段情缘,而使他赫赫英主的声名蒙尘。所以你决定离开,是不是?”“师叔……”“可是你也错了。爱上男人也许会使他在后世俗论中成为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皇帝,但那是他并不在乎的东西,你为什么一定要替他在乎,甚至准备为此付出牺牲自己幸福的代价?”应崇优紧紧咬住下唇,齿痕殷殷,好半天才低低道:“也许再过些日子,他就会稍稍恢复,只要我能忍耐性不见他的面,终有一天他会忘记……”“如果他不能忘记呢?”“……”“就算二、三十年后,时间冲淡了你们彼此的痛苦,他终于不再思念你,在宫中安静地死去,成为史书上一位毫无瑕疵的帝王……那真的就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值得你们付出几十年相思刻骨的代价吗?小优啊,你是聪明人,还是笨孩子?”应崇优闭起眼睛。睫毛上慢慢盈出细细的水滴,滑过眼角。殷真用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动,擦去那温热的泪痕,擦着擦着,却突然用力,在他脸颊上狠狠拧了一下,“看着两个相爱的傻瓜朝着不同的方向拼命努力的样子真让我受不了。虽然说苦难会让爱情显得更加甜蜜,你们苦了两年也该够了吧。”应崇优抬起削瘦的脸庞,摇摇头,“可是父亲不让步的话,纵然我回去,一切仍然处于原点,终究还是个僵局……”“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僵局吗?”殷真的半边眉毛高高挑起,“那是因为对峙的双方力量相当,彼此都占不了上风才会这样。皇上是天下之主,地位至高无上,对你又情深难舍,太傅奈何不得他,可太傅是托孤老臣,德高望重,又是你的亲生父亲。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要打破这种僵局。首先就要打破他们之间力量的均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优儿明白,可是……”“你的态度,才是决定整件事最终结局的关键。一旦你选择了任何一方成为你自己的立场,僵局自然就破了。”殷真乐观地笑了笑,“你当初离宫,是以为那样可以解决问题,可皇帝陛下一直坚持到今天,表明事情并不算终了。你必须好好想想,是要继续这样逃避,还是尽早为皇上作一个抉择?”“我……”面对师叔的询问,应崇优后退一步,双手紧紧绞握在了一起。想起柔情缱绻的那几天,阳洙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眉稍眼角都是满溢出来的笑意。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给的更多的,然而最终却退缩了,退缩到自己的角落里,蒙起眼睛.假装看不到他失去所爱后的痛苦,自以为这样做是在为了他考虑,却没有想过逃避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怯懦。父亲的反对、太后的忧虑、皇朝的未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的确都是横挡在君臣之恋中间的道道障碍,但是真的……真的就不能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去面对这一切吗?“小优,你看看这个……”殷真抓住时机,神情凝重地递过去一个信封,“你大师兄寄来的信。我刚才说皇帝陛下病了,可真的不是在哄你……”应崇优一惊,猛地抬起头,一把抓过信来。因为双手发颤捋不开封口,他急动手一扯,连里面的信纸也被一起扯破。殷真叹一口气,将信封又拿回来,替他将信纸抽出展开,再重新递到他手中,也不看应崇优读信后的反应,径自回身坐下。与预计的一样,不消片刻,应崇优已是面色如雪,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转身便向外奔去。“六师兄你去哪里?”屋外响起小七询问的声音。“下山……”“啊?你才来耶!我不让你走!”殷真忙赶到门边。大声道:“小七,你进来!”小七被他一叫,手不禁一松,应崇优趁机脱身,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六师兄……”小七追了几步追不上,回过身跺跺脚,对着殷真道,“看嘛,都是因为您……害我没有抓牢!”“就算我不叫,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殷真的口角含笑,朝应崇优离去的方向望着,眸色一片温柔,低声自言自语道,“不知京城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呢……”帝都,麒麟阁。廊下宫女静立,内侍噤声,整个寝殿寂静悄然。垂丝洒金呢的描花大帐里,皇帝陛下靠着一只大迎枕,慢慢侧了侧脸。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皮肤干涩的脸,眼睛深陷,眼睑下一片暗青,唇色浅淡,起着一溜儿水泡,额头发黄发暗,没有光泽.露出外面的双手也如白蜡般没有光泽。“你再把镜子抬高一点儿……”阳洙一面吩咐着,一面抬手又摸摸自己的脸,“这样子会不会还不够憔悴啊?”“陛下,”站在床前无奈地叹着气的人,便是最近回京述职的西宁巡海史杨晨,此时他手里捧着一只摆放了许多小碗的托盘,摇头道,“这已经是个重病人的样子啦,要真弄得像快要死了一般,您也不怕吓着他?”“也对!”阳洙立即道,“这么久没见,不能一来就吓着他。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臣也有两年没见到他了,不过从师叔的信上来看,情形也不好就是了。”阳洙低头叹了口气,呆呆想了好半天,突然抬头,目光如刀地射了杨晨一眼,道:“若不是因为他情形不好,你也不肯帮朕的忙吧?”“臣不敢欺瞒陛下,”杨晨坦然道,“臣对小优的感情,并不比陛下浅。只不过臣缺少像陛下这样的坚持和勇气,所以最终难免要失去。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尽力为他做一些事情呢?”阳洙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不过以后崇优的一切自有朕来照应,你那些多余的关心就不必了。”“是。”杨晨淡淡笑了笑,不再多说。“你们同门学艺,他会不会看出这副病容是假的?”阳洙又照了照镜子,“朕总不放心,是不是在外面淋一会冷水,真的病一场会好些?”“只要光线暗一点,他心忧之下,不会看出来的。”杨晨的语调极为自信,“虽说易容之术浮山门下都会,到底也有程度的不同。”“哟,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技艺比崇优好了?”阳洙不以为然地道。“陛下若是存心公平的话,应该早就看得出来。单论医术、易容术和机谋巧变之术,臣自认绝对在小优之上。而且最近听师叔说,当年师父、师叔与太傅三人商议确定帝师人选时,最初还是打算让臣变装进宫课教陛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