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新的风格吗?男爵先生,月亮的比例似乎大得不太正常?”海因茨问。
“还有对画面光线的刻意渲染。”菲茨威廉轻轻触摸画面,感觉油画颜料堆积的凹凸感,“海上有雾吗?”
“那说明我的技巧还远远无法表达出我想表达的情景。那不是雾,是过于明亮的月光和以及它在海上的反光造成的景象。朋友们,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画并没有夸张。事后我问过船上当时跟我在一起的水手,他们描述的情景跟我看到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的技艺实在有限,可能很难表现出当时那种感受……”
“所以这就是海伦娜?”菲茨威廉看着画面左中间,站在甲板上只有一个轮廓的少女身影,除了金色长发之外,她的脸部还是一片空白。但是在右上方那个巨大月亮的衬托下,她衣裙拂动的身影看上去给人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天而降的感觉。
“……你的绘画教师一定相当推崇古典派画风?你把画面中的人物处理得好像教堂穹顶上画的那些小仙女。”海因茨笑道。
“哦,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实的画面。那一天确实有些不寻常,你瞧这大海和天空,在这样的月夜里好像突然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界限,我们的船就好像不知不觉驶过了大海的边界,航行到了天空之中,四周静谧无声,感觉就像上帝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对你说点什么……”
男爵先生摇摇头,“你们知道,在大海中航行时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大海是神圣的,也是神秘的。总之,下一瞬间,原本因为晕倒而在船舱里休息的海伦娜突然醒来并走上甲板,就是这一幕。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意识到,一切恢复正常了,大海一如既往,月亮也没有什么特别,最后我们安全的航行到了英格兰,但这副画面一直留在我心里,所以我产生了将它画出来的想法。不过,拙作原本没有打算展示给你们欣赏。”
男爵先生摊摊手看看菲茨威廉,海因茨则皱眉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突然直言不讳的问:“所以你当时真的向她求婚了?”
“哦!这个,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孟浪,不过,看在令妹已经对我呲之以鼻,令我颜面无存的份上,想必你也不忍心太多苛责我吧。”
男爵先生惫懒的笑着,全然不在乎菲茨威廉听着这些话对他施以的冷眼,
“在海外的两年里,我跟骗子、小偷、投机客、杀人犯和野蛮人们打了太多交道,差不多已经把文明世界的礼仪忘在了脑后,我像个海盗一样强行登上海伦娜的座船,还认为我既然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么行为自然也无可指摘。但是当我登船说明真相之后,海伦娜的惊恐和伤心让我意识到,或许好心不应该用这样粗鲁无礼的方式来表达,但那已经晚了,面对这位年轻小姐的失望和痛苦,我认为应该弥补一下她的损失,她仍然可以嫁给威斯顿家族的继承人……别这样看着我!海因茨我的朋友!我已经意识到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法有多么野蛮无理,并为此诚恳的向令妹道过歉,获得了她的原谅。”
“……到了今天,如果一再指责你和你的家族对海伦娜造成的伤害,似乎会显得太过苛刻。”海因茨沉郁的说,“但命运对海伦娜未免太不公平。”
这对话就到此结束了,三位绅士都沉默下来,不久之后管家被哈里派来询问菲茨威廉一件小事,菲茨威廉便趁机离开起居室,跟管家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走向海伦娜的房间。
这几天菲茨威廉的欲言又止海伦娜都看在眼里,她自认为完全了解这位先生的心理活动——一方面他还处于被拒绝的尴尬和怨恨当中,没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海伦娜;另一方面,出于良好的教养和风度,他又认为必须亲自感谢海伦娜。
所以她认为,菲茨威廉可能是想找机会正式的向她表示感谢,但无论如何她也想象不到,会亲耳听到他的道歉——道歉??
“……两个多月前,我曾经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像那样折磨我了,但这几天我内心受到的折磨却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显然查理已经告诉你了……”
“是的,请不要责怪查理。”
“不,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作为了结,教会会派出一名执事来调查此事,然后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调查?”
“只是一个形式。”菲茨威廉语速极快,“你拯救了伊莎贝拉的生命,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的努力所带来的医学进步无疑将拯救更多的生命,对于已经了解你的高尚、无私的朋友们来说,那些对你无端猜疑、指责,以无知的流言伤害你的声音无疑是令人厌恶和愤怒的,而我意识到,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
说完这些话,菲茨威廉恳切又局促的看着海伦娜,似乎期待又害怕她的反应,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
“我曾经用严苛得毫无必要的言辞指责你,却没有意识到你的可贵之处,你大可以过上毫无危险的生活,但却依然选择了一条艰难得多的科学之路,而我却如同那些愚昧陈腐的声音一样,只知道指责你的离经叛道。在你做手术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要主动承担起拯救生命的责任需要多大的责任感,而就在两个多月之前,就是我,居然那样严厉的指责你毫无责任感!……”
菲茨威廉重重呼出一口气,颓然坐下来,把一双大手祈祷般交叉在下颌处,这副懊恼的样子完全超出了海伦娜的想象,她惊讶的看着他,心底开始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溢出一丝丝喜悦……
“直到听说了那些无知的流言,并且为之感到愤怒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行为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事实上,两个月前我已经意识到你在独自面对这艰难的一切:命运的不公正,拥有足以拯救生命的医学才能却不得不面对人们猜疑和嘲笑的目光……但我却出于一贯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和那些人一样,粗鲁的指责你,用言辞伤害你,还认为自己是理智和正确的,这几天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羞愧得不敢面对你。但我必须来请求你的原谅,无论你是否原谅我,我都必须这么做。”
海伦娜听到一半就笑了,到最后她双眼里都盛满了笑意:
“霍华德先生,如果说,两个月之前你对我的指责太过偏颇,实在对我不够公平的话,那你现在的忏悔得也太过头了一点,我明白你是因为我正好为伊莎贝拉实施了成功的手术而心怀感激,但你当时的指责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后来我也想过,在单独出面对付格林威尔这件事情上,我出于一时气愤而有欠考虑,行为实在是鲁莽冒失,在这件事情上,你的指责完全可以理解。”
“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依旧保持我的观点,既然结局有惊无险,你又已经意识到行为失当,这件事情就不必再提了。”菲茨威廉恢复了一瞬间严肃脸。
啊,骄傲的先生,海伦娜笑:“而且,你对我的其他指责,我虽然不会听从,但也可以理解,毕竟,离经叛道的人,就应该有离经叛道的自觉,科学先驱们的古怪行为不被人理解很正常,我也害怕会被当做女巫绑上火刑柱,但仅仅是因为不理解而发出的几句责问,我是不会记仇的,所以,我几乎从未怨恨过你,何况,在回到兰顿的两个月里,你对我的支持不遗余力,我的那些想法全赖你的实施才变成了现实,对于我的任何要求和想法,你都尽可能的提供了条件,这些无声的支持足以抵消你任何激烈责骂的言辞。”
“那不值一提,不过举手之劳,而且那也是我父亲对你的支持,我不过是奉父亲的命令赞助你们的研究,这实在不配用来向你邀功。但是,这是否意味着你已经原谅了我?”
“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许此时提起这会令我们尴尬,但既然你提起这个话题,我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我虽然从未因为你的不理解和指责而生气,但我确实感到难过和气愤,唯一的原因是你居然会以那样的不理解、愤怒和指责为基础向我求婚。”
菲茨威廉顿时脸红了,幸好此时天色已暗,室内只有微弱的炉火,让他不会太过难堪。但海伦娜接下来的话让他又很快忘记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