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中与高拱既无渊源,也无交通,忽闻巡抚之任,颇感意外,掌灯时分,忙到吏部直房投剌谒见,高拱吩咐传请。
高拱与阮文中隔几而坐,略事寒暄,叫着阮文中的字说:“用和,此番用你抚贵州,为处置安国亨之事,望用和勉之。”阮文中是科举后辈,且年龄也小高拱六岁,故高拱对他以字相称。
“安国亨之事谓何?”阮文中问。他只知道日前官军征剿水西惨败,巡抚王诤上疏自劾,巡按御史蔡廷臣、兵科都给事中温纯上章弹劾之。得旨:“令安大朝革职,戴罪杀贼。王诤回籍听调,安荣等下御史按问。”这是载于邸报的,更多的情况,他也不甚了了。
高拱遂将他所掌握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阮文中静静听着,待高拱说完,谦恭地问:“喔?那么高阁老,安国亨擅杀土官,不服拘提,岂不是抗命吗?”
“据我判断,安国亨不服拘提,乃是因安智居于省垣,他怀疑抚台偏袒安智,一旦出而受理,抚台或捕而杀之。”高拱耐心解释,“纵不服拘提,亦只是违拗而已,违拗安可谓之叛逆?”
“可是,毕竟官军剿水西大败,伤亡惨重,国人尽知,皆曰水西当灭。”阮文中又提出疑问,“此不可谓之叛逆乎?”
高拱道:“这也未必可认定为叛逆。官府不明是非轻率进兵,彝民起而自卫,各有伤残罢了。不过,此说不易服人,望用和到后,据实查访明白,看看安国亨有无领兵抗拒官军且与官军开战的形迹。若无此形迹,则不能谓之叛逆可知。”
阮文中点头,沉吟良久,又说:“学生敢请高阁老示方略。”
高拱道:“照一般人的说法,此时当集结大军剿灭安国亨以振国威。然竭数省兵粮剿内部仇杀之彝目,甚无谓!我意,此事不以武力平之,当以司法息之。用和不可循常规,要迅疾赴任;到职后宜廉得其实,而虚心平气处之。说到方略,用和当记住四字:据实定策!”
阮文中虽频频点头,却仍觉心中无底,遂愧然一笑:“呵呵,高阁老,学生敢请阁老详示。”
高拱沉吟片刻,道:“恐影响用和判断,本不愿说得太具体。既然用和追问,不妨再嘱几句。”他喝了口茶,缓缓道,“用和到后须据实查访,若如我所闻,则当去安国亨叛逆之名,而只穷究其仇杀与违拗之罪。安国亨若出面听从审理,而无叛逆之情可自明矣。这样,则只以其仇杀、违拗之本罪罪之,当无不服。如此,方为国法之正,天理之公。”
阮文中若有所悟,又见高拱书案上文牍堆积如山,门口不断有人探头欲进,便起身告辞。
高拱送至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用和啊,时下为官者,常常好在前官之事上再放大,以展示其风采。此乃小丈夫所为,非君子之道。望用和戒之。”
阮文中牢记高拱的叮嘱,日夜兼程赶赴贵阳。接印视事,便以处置水西事为首务。他派人四处探访,以期勘明真相。安智闻新抚到任,急忙求见。阮文中问:“尔告安国亨叛逆,何谓叛逆?安国亨叛逆依据何在?”
安智支吾良久,方说:“国亨小儿擅杀朝廷命官,抚台拘提又抗命不遵,抚台看,这不是叛逆吗?”
阮文中又问:“尔承诺输兵粮数万为内应,何以失信?”
安智答:“官军进剿,我辈即与安国亨战于朵泥桥,相互攻取。安国亨取我与奢效忠地九,我取其地七,无法分身。”
阮文中已心中有数,不再多问。
安国亨闻巡抚换人,忙差吴琼前来晋见,待吴琼一进大堂,阮文中大喝一声:“尔彝目安国亨,擅杀土同知,却拘提不出,是何道理?”
“宣慰使已知罪!”吴琼道,“安智居省垣诬告,抚台拘提,宣慰使恐被诱杀,故躲避不敢出。”
阮文中又道:“安国亨胆敢与官军为敌,斩杀官军无算,可知罪吗?”
“抚台老大人容禀:官军莅临敝土时,宣慰使正在兰地与奢效忠讲理,并不敢拒官军,更不敢与官军开战。”吴琼神情紧张地解释说。
“胡说!”阮文中怒斥道,“难道官军是自行溃散?是自相残杀?”
吴琼答道:“宣慰使已然查明:官军安参将率苗兵抢掠,斩杀部酋以朵等多人,以朵的父兄子弟互为串通,率众冲败官军,官军多是奔过浮桥溺死的。”说着连连叩头,又道,“宣慰使闻官军溃败,既惊且惧,愿罚银三万五千两。宣慰使命小的禀明抚台老大人,宣慰使绝无反叛之心,前抚台竟以叛逆奏闻朝廷!蒙此大冤,宣慰使心有不甘,已差人晋京诉冤。”
阮文中综合多方情形,真相与高拱所说完全吻合,遂命幕僚速拟奏稿。
“军门,外边都说,原以为军门此来定是指挥剿灭安国亨的,不意莅任多日却毫无动静,反而四处查访,欲为安国亨开脱,必是受了安国亨的重贿。”幕僚忧心忡忡地说。
阮文中闻言陷入沉默。自到贵阳,阖省官员次第来谒,无一不是义愤填膺,请求速发大军剿灭安国亨的,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力劝他速奏请朝廷集结大军征剿水西。阮文中压力本已很大,又听幕僚如是说,顿时踌躇起来,一脸苦像,道:“若奏请发兵再剿,如何向高阁老交代?还是暂不上奏,先修书于高阁老,请示方略。”与幕僚字斟句酌、反复修改,阮文中才惴惴不安地把书函交给一个亲随,命他日夜兼程疾驰京城投书。
已是深夜,高拱正在书房与兵部侍郎魏学曾商榷秋防策,高福突然进来禀报:“老爷,贵州有急足来投书!”
高拱已从安国亨的诉冤疏中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只等阮文中报来处置之略,即可着手善后。终于等来了他的书函,忙接过拆看。看前一页,他的脸上露出笑容,还不住地说“果然如此,果然不差”;可是,看到后面,脸色由晴转阴,失望、恼怒的情绪浮现出来。
“这个阮文中!说什么水西事,‘访得其实,皆如相公所言,以国法正之可也;然省内群情激奋,誓言剿除,灭此朝食,方可树朝廷之威’。似这般依违两可的话,他也说得出口!”高拱生气地说,又苦笑一声,“选一个稳重的人,却魄力不足;魄力十足,又恐处事不稳,贵州事,难乎哉!”
“玄翁,不如快刀斩乱麻!何必为一个土司,如此费心劳神?”魏学曾建言说。
“是啊玄翁,举朝皆曰当剿,剿固靡财损兵,却无需玄翁一人如此担责、操劳,又可免浮议,还可高举权杖,文臣武将谁人有失,任凭惩罚!”在一旁的房尧第也劝道。
高拱既失望又生气,蓦地向座椅后背一仰身子,瞪着眼道:“这岂是一个土司的事?这是要立规矩,树原则!”他越说越生气,“忽”地举起手臂,向上一指,“别忘了,上面有天!凡事,要问个理字,要合天理!”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赌气似地说,“贵州这件事,我必当分出是非,据实处置!非仅为节财用,省兵戈,亦为明公理,伸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