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登上城头眺望远景,夜色开阔,撞开了她们的心胸,当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笼从漆黑的隅道上升起来,照亮了辛苦劳作的奴工们的脸时,她们就知道,个人的喜乐与万千性命一比,已经显得不重要了。简苍清洗之后,特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整理得清爽干净了,才去见萧政。萧政刚从校场回来,正在浴室洗澡。简苍等候在了室外的小厅里,只想早些把话说完就离开侯府,并不在意时机是否适宜。萧政在内充耳不闻,也不理会她的话语。简苍只得再提了一遍:“侯爷当真不放过奴工么?”一万多人,劳累过度,只剩下八千,落在他手里,依然保不住残命。许久不出声的萧政唤道:“你进来。”进去之后,或许又是另一场携私欲所求的巫山云雨,让简苍一度无所适从。因为她的要求,向来只能在床笫之间达成,令她倍感无奈,也倍感羞耻。萧政没听到动静,擦干了身子出来一看,简苍坐在椅中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他伸手抱她,她惊醒过来,推开他说道:“我不是来侍奉侯爷的,只想求得八千人性命。”“免谈。”萧政干脆撂下俩字。今日看她病怏怏的,才没像往日那样,一听她谈及公务,就将她撵出门。他以为自己已经网开一面了,可是简苍并未感受到丝毫的好意,只是觉得心寒。八千条性命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被他以故例殉葬之名一手抹杀掉了。她再次觉得,他不是良善之辈,委实不能让她软下心来,好好待他一次。她想起他的手里,还沾染着族人的血,不管过了多少年,血腥之气也不会退掉,也等不到他的弃恶从善。看来,大哥所说的,佛缘善心能度世人不一定正确。简苍起身走出门外,萧政并未阻拦,直到纤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了夜色深处,他才转过身。他不留,有所顾虑。简苍不答应嫁他,他就不再退让应允她任何事。他知道她的激烈手段,若是强留下来,又不达成她的心意,势必是惹得她持刀来拼命,不见血不收场。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相处,既然强行索求不得,不如放手让她随意来去。他将大副心力放在战局上,分神应付耶律起音讨巧的迎奉,难免又要冷落她一次。他不曾细想,冷落的次数多了,她习以为常,只以为他是偏冷心性的男人,不敢轻易交付出感情。他忘了以前对她的惩罚,远比冷落更折磨心神,她可从来没有忘记。萧政走回寝居,廊道上耶律起音提着一盏灯正在候着。一见到他孤身回来,她就明白了过来,微笑说道:“我瞧王妃脸色不大好,侯爷当真不跟去看一看么?”萧政顿步:“有话直说。”耶律起音咬咬唇,径直说道:“即便王妃不嫁,我的婚礼可依然算数?”“是的。”耶律起音暗舒一口气,明眸对上萧政的脸,稍稍一顿,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他冷冷清清站在门前,俊容没了严峻的意思,让她也稍感适宜。“还有事么?”萧政耐心问。耶律起音连忙行礼退下,走得不缓不急,好不容易将一颗砰砰跳的心给捂严实了,不曾泄露出半分眷念之意。只要他能客气待她,不拒绝她的靠近,那么她也没必要紧追在简苍身后不放,惹他生嫌。此后,她再也未曾去打扰简苍,老实留在侯府里,做一个待嫁新娘。夜深露重之时,萧政从冷清的床阁里惊醒过来,擦去额上的汗,起身披上外袍,走去了石牢。值守的狱卒睡倒在公房里,整座地牢静寂无声。他拾级而下,看见简苍亦然熟睡在石床上,手里牢牢抓住冷双成的袖子,迫使冷双成只得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孤灯看书。冷双成转头看到萧政,默然辨认一下,才轻声招呼了下:“见过侯爷。”又扭过头去看书,当他是一道飘忽来去的影子。萧政来石牢探望过三回,前两晚还耐心抱走简苍去温暖的地方待着,今晚见她如此倚重于冷双成,不离不弃的样子将他比了下去,他在脸上硬生生浮起个冷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冷双成瞥了眼外面已然恢复了冷清的墙壁,暗想着,他既然能来,可见对简苍是有余情的,但不知因何缘由,总是不能待简苍一心一意。毕竟连她这个外人都知道,乌尔特族向来不娶二妻。冷双成放下书,突然又想起了秋叶。秋叶说,需信他不曾辜负她。她信,哪怕听闻到了许多的风声和消息,他已在海口镇与灵慧成婚。不是亲眼所见之事,就不能妄加揣测,以免辜负他的好意。更何况她已记起,秋叶拈住她耳角,曾紧声威胁她,要她看清,常伴灵慧左右的男人到底是谁。她揉着耳朵嘀咕道:“不就是你鞍前马后奔走,对公主大献殷勤的么。”秋叶冷脸要来揪住她的发辫,她连忙逃开,就此揭过了他的暗示。现在想来,她猛然意会到,在海口镇伴游的男人,当真不是秋叶,而是公主身旁一名二十出头的俊逸书生。那人应是常太傅之孙,当今的新科状元。由此可以推见,秋叶并未娶亲,驸马另有其人。冷双成转念一想,“推见”而已,又不是真实之事,算不得数。她既然认定推论不算数,那么心底对秋叶的记恨,就不会少一分。他毕竟为公主大肆置办婚礼,将消息散透至各处,谁又能理会到,他不曾对外宣称驸马是他的深意。他借着公主成婚的幌子,在商镇、军镇紧锣密鼓地布置军力陷阱,不便向她透露隐情,她不怨;他觉得亏欠了公主,广掷千金运来华美礼品,在她面前完全不遮掩大方意态,她也不怨。她只怨,将她掳到海口镇,故意亲待灵慧,逼她做出反应,还大飨仕女宴,用点滴私密手段对她,着实羞辱了她的颜面。他在人前人后,是不一样的行事。因而她也要学到,在人前人后,待他不一致,趁他丢落地“出宋境、不准回”的旨意,跑得远远的。冷双成一旦想好,就不会生出瞻顾不前的犹疑心思。她收了书,坐在椅中将就了对付了半宿的睡意,待天亮后,向简苍讲明,萧政来石牢探望一事。简苍淡淡道:“来了又如何,不会真对我退让,更不曾厚待我一回。”冷双成适宜沉默,不再接话,恐怕燃起简苍的厌恶之情,牵动了胎气。简苍出门上工之前,冷双成再提抓药保胎之议。简苍说:“你动手煎药,萧政就会知晓,怀孕的女人是谁,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冷双成每日替她号脉,见无异样,才按下了强行配药的心思。简苍路过长街时,终究按捺不住关怀之情,朝药铺张望了一下,脚下有所迟疑。冷双成看在眼里,温声说道:“我去抓一副温补的药出来,给你养养身子,不会露马脚的。”简苍想了又想,才点头应允。冷双成果真以调养身体为名,买了补药出来。街上的金器店铺前,掌柜的扬着笑脸,一路奉送贵客耶律起音等一行人远去。冷双成陪着简苍看清了,侯府当真在准备婚礼,新嫁娘就是耶律家的小姐。众所周知的事,隐瞒不了什么假意。事已至此,冷双成不再有任何负担,铁了心听从简苍的话,助她带着腹中骨肉离去。晚上,萧政得知简苍抓药进补身子的消息,想了想,未曾去探望。简苍往日讨得责罚,宁愿硬生生咬牙忍受伤痛折磨,也不肯吃苦药减轻伤势。现今有所改变,曾令他生奇,然而转念想到,她只会求助于讨人嫌的初一,他赶去只会遭受冷遇,又有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