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棱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发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你叫什么?”他问我“狄南美。”狐闹(3)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叹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托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著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获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胡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猛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荡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狐闹(4)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呼应着辘辘饥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猛吃,一边含含糊糊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