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提醒她:“可您还是这么做了。”“噢,是的。”茜拉夫人出乎我意料的坦然,她耸耸肩,笑得古灵精怪地冲我眨眨眼,“或许是因为……阿诺德和这些孩子对我来说,比我想象中的更重要吧。”而在那之后,当我发现自己拥有一副不老的身体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迷茫和隐隐的恐惧之中。我知道,即便没有失去自由,我的一生也将会十分漫长。它不仅枯燥乏味,还会因为一次次失去我珍视的人而令我痛苦不堪。可我并不是没有逃离的机会。塔尔波决定移居澳洲的时候,曾来找过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当时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透过它们看到我的灵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奥莉。我们可以去澳大利亚,拥有自己的新生活。”我拒绝了他。我打算跟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一起长居瑞士。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勉强:“好吧,那你至少得给我一个理由。”“我不知道,塔尔波。”那时我告诉他,“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大概就像茜拉夫人说的,比起我的痛苦,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促使我这么做。想必云雀和惠小姐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确信只要她提出要求,我就会来到日本照看云雀恭弥。长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我抬眼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云雀恭弥的身影。多半是被下雪的声音吵醒了。我打开暖炉桌底下的暖炉,在他走进客厅的同时起身替他找来茶杯,给他倒了一杯大麦茶。他起床气不小,在暖炉桌旁坐下以后就烦躁地一手托腮,皱着眉头看向长廊外的后院。我将茶杯放到他跟前,也转头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寒流来得并不急,细碎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不多时就给院子描上了一层厚度不均的白色,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们沉默着坐了许久,等茶凉了我便起身去厨房换一壶热茶。已经习惯了规律的作息,这样半夜被吵醒,云雀恭弥看起来还是不大习惯。我看了会儿雪景,再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合眼小憩。到底还是个孩子。我笑笑,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过了凌晨。想不到今年的新年,还会有人跟我一起开始。安静地等了几个小时,雪终于在凌晨三点时停了。我端着托盘将茶具送回厨房,回到客厅时看到他已经回了房。或许是注意到雪停下来,就回去继续睡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暖炉桌,关掉暖炉以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到日本新年的那天,雪已经连下了三天。稍稍放晴的早上,邻居家的孩子都从家里跑出来玩雪。我一早出门,还被他们的雪球砸到了衣角。藤田家的孩子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叫着让藤田先生槌年糕。我便没有在超市买年糕,中午果然收到了藤田优兴高采烈地送来的新鲜年糕。云雀恭弥对御节料理兴致缺缺,因此吃得比较多的反而是藤田家送的年糕。他似乎不打算去新年庙会,晚餐过后就坐在暖路边,拿着遥控器换了许久的台,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节目。我把刚烤好的饼干送到他面前,他也仅仅是扫了一眼就拿起来尝,注意力一直都放在电视上,像是在跟那些无聊的新年节目较劲。最终他只能看新闻。我喝着茶听报道,恰好听见新年庙会的直播转到了并盛神社。这个小城镇的新年也过得热闹,参加庙会的人很多,尤其是孩子的身影,随处可见。我放下茶杯,看向云雀恭弥:“要去庙会吗?”“不去。”他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电视,站起身好像准备回房。也许是感觉到我一直看着他,转身前他还是侧过身,板着脸理直气壮地替自己不合群的行为做出了解释:“弱小的草食动物才会群聚。”然后不管我认不认可,就直接走上长廊,回去了自己的房间。我忍不住短叹。也不知道作为杂食动物,我该不该去看看呢。10、捌新年庙会的确非常热闹。多数家庭似乎都习惯在庙会聆听零时的钟声,一起迎接新年。我在风车摊前买了一只风车,刚写完云雀恭弥的名字,就听见了藤田优的声音。“伊藤姐姐!”他手里握着一根巧克力香蕉,小跑着来到我跟前,又伸长了脖子朝我身后张望,“你也来新年庙会啦!云雀家的小孩呢?”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没有来。”藤田夫妇就跟在藤田优后头,冲我鞠躬打招呼。我也向他们鞠躬回礼。攀谈了两句之后,我们就相互道别。我把风车插到风车架上,才刚刚松了手,便感觉到起风了。一整排红色的风车都旋转起来,风车叶上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发现藤田优又跑到了我背后。“伊藤姐姐,这个给你!”把还没吃过的巧克力香蕉递给我,他挥着胳膊试图向我形容,“很好吃哦!”“谢谢小优。”忍不住笑起来,我揉揉他的头发,“新的一年要更加努力哦。”“嗯!”他用力点头,偷偷看了眼我身后的风车:“云雀家的小孩也会的!”喊完了便转身跑开,没跑出几步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我挥了挥手,“伊藤姐姐再见!”我站在原地对他点了点头,等目送他回到父母身边,才低头看了看那根巧克力香蕉。事实上作为一个意大利人,我也比较偏好甜食。只是云雀家的血脉向来口味偏淡,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一个多世纪下来,也就很久没再碰过甜食了。咬下一口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我慢慢逛庙会,倒是不知不觉就把它吃完了。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正要回去,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买一根巧克力香蕉带给云雀恭弥。来到巧克力香蕉的摊位,恰好碰上这个地区的地头蛇在各个摊位收取保护费。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野田家。“野、野田大哥!就是她!!她就是上次那个一只手把吉原的手骨捏碎的女人——”我接过摊位老板递来的巧克力香蕉,将几枚硬币交到他手里,听到一旁有人慌慌张张地叫起来:“云、云雀家的管家……”我拿好巧克力香蕉打算离开,没想到一转身就被一群年轻人拦住了去路。他们手里都拿着电锯和棒球棍一类的武器,这样的场面的确有些熟悉。应该是百余年前的事。那时奥罗拉小姐只有两岁,在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都离家的时候,有敌对家族的一支军队来袭击阿诺德先生的别墅。不过跟现在不同,那个时候他们手上拿着的都是枪。我已经忘记当时我是怎样带着奥罗拉小姐安全撤离的,反倒是对在那之前阿诺德先生给我的近身格斗术指导印象深刻。他仅仅指导过我一次。那是在我已经拥有引以为傲的枪法之后,阿诺德先生吩咐我携枪,自己则徒手与我对峙。分明拿着武器,我却在一秒钟之内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撂倒在地。“记住一句话,奥莉。”他慢条斯理地将我的枪扔开,湖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只是平静地俯视着我,“你唯一不会离身的武器,只有你自己。”除了这句话,阿诺德先生再未给过我别的指导。我也曾询问过阿诺德先生,为什么我需要掌握射击技巧和格斗技术。毕竟在那个时候,英国女权运动带来的风潮还没有影响意大利。在西西里,女性依然只有待在厨房里的权利。甚至在黑手党的战争中,女性名义上也是得到保护的群体。然而阿诺德先生却只是抬头看向我:“除了体力,你觉得你还有哪方面比韦内托差么?”韦内托是那个每天清晨都要送两份报纸来阿诺德先生家的邮差。他是个酒鬼,并且好赌成性。我想了想,最终摇摇头。“那就不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得到我的答案后,阿诺德先生便合上了手里的书,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那个瞬间,我想起了他静立在孤儿院二楼俯视我们的模样。我头一次感觉到,我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平等。“大概要耽误你一点时间了,伊藤小姐。”这群年轻人为首的野田忽然出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云雀恭弥在我的地盘这么嚣张,是不是因为云雀家已经准备控制这里了?”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抱歉,先生。我并不清楚。”语速缓慢地回答他,我不得不向他声明清楚,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而且事实上,除了拥有血缘关系以外,云雀氏并不能构成一个家族。他们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如果您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应该去问那个孩子。”想到时间不多,我便不再逗留,对他鞠躬:“恕我告辞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群年轻人在我靠近的时候都自觉地退开,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我穿过人墙离开,依稀记起当初带着两岁的奥罗拉小姐撤离,似乎并不像这次一样简单。只可惜幼年时就经历过这么一次劫难的奥罗拉小姐,还是在三十岁出头时便过世了。现在回想起来,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离世的时候,我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但心里的遗憾却不及我在奥罗拉小姐离世时感到的遗憾多。真是奇怪的现象。明明在看到阿诺德先生也日渐苍老的时候,我曾一度觉得恐慌。而奥罗拉小姐的一生结束在她最辉煌的时刻,我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