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师妹……”芈月回头,诧异地道:“何事?”黄歇张口两回,却不知道应该说哪句话开始,好一会儿才吃吃地道:“你——谁欺负你了?”芈月苦笑一声,摇摇头。黄歇急了道:“那你为何而哭。”芈月本是对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黄歇帮助寻母,不想一见了黄歇,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竟是禁不住自己,扑到黄歇怀中大哭了这一场。这一哭之后,原本鼓起来的气势竟是莫名的没有了。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情怯而不敢言。她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会是怎么样,这两日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竟是觉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黄歇的怀抱,才是这般温暖而真实。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这一刻她竟是生怕说出这件事来,黄歇会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愤怒,可是眼中浮现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种轻蔑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芈茵这样的目光,会让自己很有想给她一拳的冲动,可若是黄歇也露出这种眼光来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处。虽然明知道,黄歇不是这样的人,黄歇一定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这一刻的心忽然如惊弓之鸟,竟是连万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对的。她看到黄歇衣襟湿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将手中的绢帕递还黄歇,却见这上面尽是自己的涕泪,自是不好意思将这脏帕还给他。方才她哭得头晕,见黄歇递了帕子来便接过,却不但弄湿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脏了,只得从袖中取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黄歇,道:“师兄,把你的衣服打湿了,这个给你,拭擦一下。”这话刚才她已经说过一次,此刻竟又颠倒再说,显见心神错乱,黄歇顺手接过绢帕,却无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你说啊?”芈月慌乱地道:“没什么,我、我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就跑。黄歇欲追,却无奈于深宫之内,他不便擅自乱行,又生怕让人看到,倒连累芈月,无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绢帕,怔立当场。想了想,他终究是不放心,转身去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内侍,给了他一把钱,让他去打听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宫这两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芈月一口气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刚才哭得不成样子,忙躲到树后收拾停当,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却见玳瑁沉着脸跪坐在门口的廊下,已经在等着自己了。芈月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来。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九公主。”芈月颔首道:“原来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玳瑁道:“奴婢是特来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宫,若是缺失什么东西,或者侍从不顺手的,奴婢也好效力。”芈月脱了鞋子,拾阶而上,坐到玳瑁对面,道:“有劳傅姆关心,两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么。”玳瑁笑了笑,眼睛却锐利地看到芈月尚还红肿着的眼睛道:“是么,那公主是何处来?公主眼睛红肿,可是何处受了委屈。”芈月此时已经平静下心来,又怎么会被她套出话来,心中冷笑,口中却作出小儿之态来,顿足懊恼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骂我,十分不中听,我不服,便去问母亲,不想母亲不与我作主,反将我骂了一顿回来……”说着,便掩袖作欲哭状。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说什么来着,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芈月摔袖赌气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说着,便站起来,噔噔地跑进内室去了。玳瑁连忙向女浇施了个眼色,女浇会意,却随手拉了小宫女薜荔随自己一道进去。芈月坐在窗前,脸色阴沉,女浇连忙端了铜盘上来,替芈月净面,重新梳头。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恼,下回见了七公主,她如何骂你,你只管骂还她就是……”女浇却故意斥道:“休要胡说,宫中自有规矩,别人胡说八道,只休听就是,如何拿这种事当正经。公主是尊贵之人,当怒不失仪,言不失矩。”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铜盆打翻,怒道:“她也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她说自罢了,你又算得什么?”女浇连忙伏身请罪,心中却是得意,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一套便能出来。见女浇走了,想是向玳瑁处禀报去了,芈月心中冷笑,这点婢仆之辈的算计也来卖弄,就算是她年纪尚小,又岂是能如她们所料呢。玳瑁听了女浇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话去质问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责,心中倒松了一口气,这桩事,若是就此掩过了,自是再好不过,大家无事。否则的话,倒真有得乱子。当下便令女浇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还会追究此事,还是就此掩过。女浇女岐二人观察了数日,见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见了芈茵,也不曾再追问过,每日里不是与芈姝芈茵一起学习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书,或是同两个小宫女薜荔女萝一起游戏。玳瑁闻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回头又去警告过了扬氏,扬氏回头,又密密地嘱咐了芈茵一回。芈茵初时被扬氏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后来又被玳瑁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险些闯下大祸。次日见到芈月,便提心吊胆,深恐她继续追问此事。担心了数日,见芈月似乎也忘记此事,才慢慢放下心来,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对芈月的嫉恨之意,连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装出姐妹相处甚好的样子来。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处,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简,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来。“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芈月睡在席上,摸着枕边的竹简默默地数着,一个半月了,莒姬那边,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没有?西市。一个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最下层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鱼龙混杂。在这里,最贫穷、最粗俗的人们混杂一堆,每日苦苦挣扎在生存和死亡的边缘上。为了一饭而乞,根本不希罕见,人与狗争食,甚至也不奇怪。莒弓带着向氏的弟弟向寿,已经在西市寻找了将近一个月了,然而西市窝棚遍地,难民群聚,这些底层之人,多半无名无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随便起一个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类的名字,若论妇人,更是多半连个称呼都没有。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寻访向氏下落。他自忖虽然曾见过向氏,但那也是当年向氏入宫之前的样子,如今事隔十几年如何能认得出来。向氏一族,也早已经人丁飘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寿。向氏入宫之前,这向寿也不过四五岁,自然也是不记得向氏是何模样,然而毕竟属一母同胞,莒姬身边的寺人荆看了向寿模样,便说他与向氏颇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带着向寿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个昔日服侍过向氏的仆妇偃婆逐出宫去,却是让她和莒弓等一同寻找。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护作用;向寿毕竟与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寻访;但向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妇人打听情况。三人这日又出来寻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许多热闹可看,却见前面人头涌动,似又有什么事发生了。莒弓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莒国虽亡,但到底莒姬得宠,莒氏一族还算有些庄园,有些田地出产,他虽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时膳食有定、衣着体面,从来只在城市的东面行走,到这西市忍了一个来月,实是不耐烦已极,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无赖之人闹事,不必去理会了吧。”因向氏一族早已经衰落,对于向寿而言,西市的混乱倒不似莒弓这般难以忍受。他心中牵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头看看,热闹之处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莒弓无奈,只得随他挤进人堆中,心中却满是不耐烦。他们走到近处,见人们围成了一圈,中间却只是一个粗汉在殴妻。那粗汉长得丑陋而苍老,满脸酒糟之气,口中骂骂咧咧,与一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抢着一个钱袋。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市井妇人与丈夫对打时的粗俗凶悍。须知这市井妇人,与人相争,满地打滚也有,污言秽语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妇人却显得甚是纤弱无力,仅是一手护住头脸,一手扯着钱袋,竟只挨打不还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儿病得甚重,这是小儿的救命钱,你不能拿走。”那粗汉却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脚踹中那妇人腹部,不顾那妇人痛得弯下腰来,只骂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这些钱请医者买汤药都是浪费,我输了九天,卜者说我今日必能翻盘。快放手,把钱给我,若是坏了我的手气,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