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忽地觉着胸前湿浸浸地,知道是欧添在流泪,她想安慰几句,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欧添默默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害她们。”欧添说完之后,他放开曹氏,自回到床上,和衣躺倒,再也无声。太阳还没出来,初夏的清晨有些雾蒙蒙地,看着就像阴天欲雨。在残雾退去、太阳升起之前,叫人分不清新的一天到底会是阴云密布,还是晴空万里。高建问道:“阿弦,你如何会清楚知道欧家里发生的事,是怎么、怎么知道的?”阿弦道:“我看见的。”高建干咽一口唾沫,不敢问阿弦是怎么看见的。阿弦的确是看见的,在昨夜梦中。入夜,欧添仍是困卧于床,曹氏坐看了许久,终于起身,推门而出。她一路而行,越过如同死寂的长廊,前方通往佛堂的路上,两边儿的桐树舒展枝桠,夜色里看着有几分可怖。佛堂的门是开着的,香火灯日夜不息。曹氏还未进门,就看见蒲团上跪着一个人。何等虔诚的背影,叫人肃然起敬。当初曹氏才嫁入欧家,又何尝不是对这位老夫人充满了虔敬之心,岂料竟成此生噩梦。曹氏盯着欧老夫人背影看了半晌,想到父亲的话,正要离开,里头的老夫人忽然道:“是长媳么?”曹氏脚下一停,老夫人道:“进来吧。”四周无人,望着里头那个背影,这许多年一直在欧老夫人积威阴影笼罩之下,对老夫人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又深知这妇人的种种非人残忍之处,此刻竟有些不敢靠近,但又无法不从。曹氏慢慢走进佛堂,垂首立在旁边。欧老夫人手持念珠,垂着眼皮,嘴里低低念咒,又过了半刻钟才打住。欧老夫人道:“阿添如何?”曹氏道:“睡下了。”欧老夫人道:“那就好,先前他因为那个十八子的话,未免胡思乱想,你要多安抚他才好。他是我们欧家的长男,在这个时候越发不容有失。”曹氏听到“长男”“不容有失”,嘴唇翕动,无法出声。欧老夫人歪头看向她:“你怎么了?”长明灯的光下,老夫人皱纹叠布的脸显得格外诡异,原本的慈眉善目里透着几分阴冷,曹氏几乎骇然后退:“没、没什么。”欧老夫人盯了她一会儿:“听说下午你父亲突然来了?是有什么事?”曹氏便把对欧添所说的也说了一遍,却因紧张,有些结结巴巴地。欧老夫人道:“你父亲是个有福气的,这样的年纪了居然又添了香火,可见是你们家积了德,善有善报。”“善有善报”,四个字更如针刺一样,让曹氏身上微微轻颤。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乏了,你替我在这里念一卷经吧。”她说着抬手,示意曹氏来扶着自己。曹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看见手背上的伤疤,烛光下依稀又是一片血红,仿佛回到了自残的那夜,十指连心,痛不可挡。“老夫人既然知道善有善报,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鬼使神差地,曹氏未曾伸手,反而轻声问。欧老夫人皱眉,曹氏道:“老夫人吃斋念经,难道不知道做这些事会遭报应的?”欧老夫人听到这里,才冷笑道:“这话竟像是添儿问出来的,我已经跟他说明白,这样做都是为了欧家的香火着想。”曹氏道:“老夫人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长房里的,二弟房里的,甚至连夫君的长姐……是不是还有更多?您怎么下得了手?而且长姐那时候已经七岁了,您怎么能……”欧老夫人道:“她若不死,怎么会有阿荣?”曹氏呆立原地,欧老夫人想起往事,嘴角挑着一抹冷酷笑容:“那贱丫头实在命硬,怎么都不肯死,就算掉进水里还拼命挣扎,我按着她的头,反被她在手上挠了一道,气得我用龙头拐猛击她的头……她才肯撒手……”曹氏听得毛骨悚然,欧老夫人看着她的脸色,道:“你怪我心狠?若不如此,如何能震慑住那些想投胎到欧家的女鬼?当初传授我这法子的法师就是这样说的。果然,那贱丫头才死不久,就有了你二弟阿荣,是不是很灵验?”曹氏后退,脸色骇然若鬼。欧老夫人却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道:“有件事你错怪了我,你房里大女夭折跟我无关,所以她死了后,二女又紧随来了,若不叫这些女鬼知道厉害,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都会来了……”欧老夫人脸色越发狰狞:“如今你果然如愿以偿有了小郎,以后继承欧家家业,岂不也是你的好?你该感激我才是。”她瞥了曹氏一眼,“好好在这儿念经,别听了不相干的人的话,鬼迷心窍。”曹氏正无法承受,濒临更亏,“鬼迷心窍”四字入耳,身子陡然僵立。那边儿欧老夫人正要出门,眼前火光一闪,她惊而回头,却见曹氏握紧桌上一根铜烛台,用力挥刺下来。欧老夫人惨叫一声,惊动了外头的丫鬟们,齐齐冲了进来。众目睽睽下,曹氏状若疯癫,厉声尖叫:“恶毒的老太婆,你还我命来!”那声音却并不似是曹氏的本声,赫然带着几许稚嫩!招县,县衙。本县的知县并不坐堂,反而惴惴不安地垂手立在旁边,平常县官所坐的地方,大马金刀地是另一个人,袁恕己。曹氏说完昨夜经历之事后,又道:“那时候……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着我的身体,才刺伤了老夫人。”袁恕己回味那句“还我命来”,道:“曹氏,你所说可是真?”曹氏道:“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袁恕己道:“让她画押。”主簿拿着供状,上前让曹氏画押。曹氏伸手欲按,却看见手背上的疤痕。忽然恍惚:她不知道,昨晚上那一刻,到底是她自己想要杀了这个恶毒的老妇人,还是冥冥中真的有鬼魂附体,驱使她动了手。又或者,是她们之间的心意,合二为一。曹氏低头笑了笑,用力在供状上按落。大杀四方曹氏供述经过的时候,阿弦跟高建就站在公案下手,招县差役的旁侧。随着曹氏所说,阿弦眼前也一一浮现昨夜梦中情形,一切宛若案件重演,历历在目。在场的招县县令以及众差人们,脸色各异,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从昨儿晚上欧家出了血案,邻里听见动静,不敢不报。衙差到府,见曹氏宛若癫狂,仍是死死地握着那烛台,大叫杀人,据说伤者正是欧家的老夫人,因受惊过度且又带伤,被扶着入内休息,请大夫来看。在招县,几乎无人不知欧家老夫人,衙役们不敢惊动,只好先把曹氏解押到县衙。欧家向来“母慈子孝”,从无恶迹传出过,欧老夫人又是“年高德劭”,如今出了这等奇异大事,顿时满县震动,很快传了个遍。就在招县县令惊疑不定的时候,令他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爬上县衙的脊兽之背,招县的县城城门才刚刚打开,睡眼惺忪的小兵们忽然发现,城门外赫然立着几匹高头大马,当前为首一人,虽身着文官的官袍,却掩不住通身的武威之气,腰间且还配着剑。他们像是初初才到,又仿佛是在这城门口等了一夜,小兵们正不明所以,那为首之人旁边儿的一名中年汉子出声道:“让开,这是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虽然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新任刺史,但有关他的传闻已经如雷贯耳,只看那通身的气势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士兵们连质疑一下来者的身份都不敢,忙退让两侧。袁恕己一马当先入了招县,在他身后跟着数人,皆都骑马,都是看着威武雄壮的七尺大汉,只在队伍最末两个人稀稀拉拉地落在后面,一个清瘦纤弱,另一个貌似寻常,正是阿弦跟高建。方才一路疾行,袁恕己等遥遥领先,阿弦实在是怕了骑马,幸而袁恕己并未催促,渐渐地就把她落在最后,高建倒是义气,另一则也是受不得那种颠簸,就也偷偷跟她蹑在队伍最末尾。后来这一干人来至招县城门前,吴成本欲叫门,袁恕己回头看了眼,却见两人还未从长路拐弯处转出来,便道:“再等片刻城门就开了,不必叫嚷惊动。”如此又等会儿,那两个人才踢踢哒哒地出现赶上,袁恕己看一眼阿弦,见她脸色发红,想到昨日她身上不适,又连着两日颠簸,竟难得地并未出声说什么。招县县令正在头疼欧家之事,忽然门上报说刺史大人来到,还疑心底下人误传。其实欧家乃是招县里有头脸的人家,事发后欧荣又亲自出面周旋,县令本有心袒护,可因为一件事,县令改变了主意。那就是阿弦跟高建吴成三个,曾二度前往欧家之事。倘若只高建一个倒也罢了,要命的是,里头还牵扯着“府衙”。袁恕己在桐县杀人不眨眼的之事早就不胫而走,豳州的每个官员几乎都凛然自危,比之先前那肆无忌惮的行径,个个都有所收敛,生恐张牙舞爪的姿态落入新刺史的眼里,又被他抓了拿脖子来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