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从麦田走出来,繁花隐隐听见有人唱歌。歌声是从一株柿子树那边传过来的。柿子树很大,枝杆黑如炭条,叶子红如晚霞。雨水一淋,那叶子变成了暗红,像初凝的血。树下的那个茅屋,原是看瓜人住的。繁花听出来那人嗓子有点沙哑,沙哑中有一种柔情。不会是雪娥。雪娥的嗓子跟哨子似的,不会拐弯的。那会是谁呢?也不会是小红。小红才不会犯这个神经呢。再说了,小红最喜欢唱的是《谁不说俺家乡好》。那么会是庆书吗?庆书在北京当过兵,最喜欢唱《北京颂歌》,亮开嗓门就是&ot;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ot;。但繁花还是往那边走了过去。原来是令佩。令佩用树枝扎着个柿子当话筒,正在唱《北京人在纽约》:tiandtiagayouask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andtiagaiaskyself问自己是否依然爱你令佩不在北京,更不在纽约,而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但人家要唱《北京人在纽约》,别人又有什么办法?一盏煤油灯将令佩的光头照得贼亮,像浸过油的葫芦。现在哪里还有这油灯啊?繁花觉得奇怪,心中又突然有些酸楚。她不想惊动他,慢慢退到离茅屋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ot;好啊,嗓门好啊,谁呀?&ot;歌声马上停了,剩下了雨声。还有一种声音,是地里渗水时冒出的气泡破了。那声音有些顽皮,像孩子的呢喃。再听,它还有些像呻吟,像长痛不息的哀叹。令佩的脑袋伸了出来,这一下那脑袋又不像葫芦了,像吹起来的猪尿泡了。那张脸养得粉嘟嘟的,像刚出满月的婴儿。看到是繁花,令佩赶紧走了过来,手贴裤缝站在那里。繁花记得他是外八字脚,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外八字脚的人最适合摇耧种地,他父亲生前就是生产队里的耧播高手,和繁花的父亲很能谈得来的。那个耧播高手一定想不到儿子会成为&ot;三只手&ot;。不过,浪子回头金不换,改了就好。
这会儿,因为拘束,令佩却站了个里八字。令佩盯着脚尖,不说话。繁花说:&ot;我正要去找你的。怎么,见到我也不打声招呼?&ot;令佩吐出了两个字:&ot;支书。&ot;繁花拍着他的肩说:&ot;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ot;说着,繁花就进了茅屋。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还有六七个人,当中还有两个女的。灯捻晃动,灯光忽明忽暗,有些像《西游记》里的情形。令佩说:&ot;这是我姑奶奶,她来看望大家了。&ot;有一个人,看模样比繁花还大,罗圈腿,两腿之间可以夹一只篮球。那人油嘴滑舌:&ot;原来是咱姑奶奶啊,一家人嘛。姑奶奶好。&ot;繁花皱了皱鼻子,侧身问令佩在这里干什么。令佩说:&ot;在怀念一个人,我们的师傅。&ot;师傅?莫非教他们偷包儿的老家伙死了?这倒是溴水人民的幸事。繁花就问:&ot;老家伙死了?&ot;令佩说:&ot;老人家要长命百岁的。&ot;繁花这就不懂了。令佩说:&ot;老人家门路很熟,后台很硬,我们几个都是他弄出来的。&ot;繁花在里面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令佩推了出来。她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就问那油灯是怎么回事。令佩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行当不同,仪式也就不同。有些仪式用礼炮,有些仪式用焰火,他们用油灯。繁花倒吸了一口凉气:&ot;你们是不是准备重打鼓另开张?啊?皮肉之苦还没有受够?&ot;令佩说:&ot;支书,你放心,我的情怀已更改。我要金盆洗手了。&ot;繁花又问那两个女孩是怎么回事。令佩一愣:&ot;女孩?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豆花吧。江湖上的朋友。&ot;豆花?这名字起得好。见繁花不太明白,令佩就挠着头皮解释了一下,说他们这一行把女孩叫&ot;豆花&ot;。繁花当胸捅了令佩一拳,说:&ot;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跟你这帮狐朋狗友们散了。哪天我再单独跟你谈,谈谈你的工作问题。我都想好了,要给你一份工作干着。你得好好干,给我争口气。&ot;这么说着,繁花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就是让令佩帮助照看一下纸厂。纸厂停工以后,经常有人越过院墙从纸厂偷东西。乡派出所的人已经找繁花谈过话了,让繁花在村里盯紧一点。当时繁花不认账,不承认是官庄村人偷的。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那确实是官庄人干的。这会儿,繁花这么一说,令佩连忙问道:&ot;姑奶奶,什么工作?&ot;
《石榴树上结樱桃》第二部分(11)
繁花说:&ot;想让你先去纸厂上班。&ot;令佩又改叫&ot;支书&ot;了,说:&ot;支书,你别蒙我,我在里面都听说了,纸厂已经停工了。&ot;繁花说:&ot;停是停了,但迟早要开工的。现在老是有人进厂偷东西,逮了几次逮不住。我可不是要揭你的短,这方面可是你的强项。你去替我看看门,我给你发工资。&ot;令佩把手指关节拽得咯吧咯吧响,说:&ot;姑奶奶,你就等着看戏吧,看我怎么收拾他们。&ot;繁花说:&ot;不让你动手,只是让你做个记录。谁偷的,偷什么,什么时候偷的,谁在外面接应,都记下来。但是,你谁也不能说。&ot;繁花瞟了一眼茅屋,&ot;包括你那些豆花
。你敢走漏半点风声,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了。&ot;令佩说:&ot;姑奶奶对我真好啊,都比得上我师傅了。&ot;这话虽然难听,但意思到了。繁花说:&ot;好了好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好好干吧,别再给我添乱。&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