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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歧路之悲一(第1页)

真定被围城的前一天,是寄柔十四岁生辰,母亲冯夫人破例准她吃了几盅酒,因此寄柔睡得很香,好梦沉酣。

有双手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替她穿衣着袜。

寄柔闻到那人身上温热的气息,晓得是母亲的奶娘杜氏,便听之任之,惺忪着眼,在杜氏衣襟上蹭了蹭,呢喃道:“嬷嬷,咱们去哪呀?”

嬷嬷紧抿着嘴不出声,一路抱着寄柔出了后门,把她塞进青布围子的马车里。黑暗中,寄柔的小丫头见喜蜷缩在车厢角落,见状挪了挪身子,乌溜溜的眼睛往马车外瞅去,看见嬷嬷压低嗓门吩咐车夫:“走吧。”又对冯夫人挥了挥手帕子,颤抖着嘴唇道:“小姐,回去吧。”

车身微微一震,寄柔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睛,看见城守府邸的后门那两个抱鼓门墩越来越远。又看见母亲呆呆地立在门边,天上一弯斜月,照得她的脸白得跟纸一般。

寄柔叫了一声:“娘!”

冯夫人突然一个激灵,疯了似的抢上来,叫着“停车”。到了跟前,她撕扯着杜氏的衣袖,含泪道:“好嬷嬷,我求你,一定把柔姐好生送到金陵。我就这么一根独苗,天天看着她吃,盯着她睡,养了十几年,从没叫她离过身边半步。她这一走,我心也被剜了半边了呀!嬷嬷,你照顾我几十年,比我亲娘还亲,女儿求你,念着我这片心,就算天塌了,千万别叫她有个三长两短,她是你亲孙女……”

嬷嬷也落了泪,道:“小姐你放心,我就是饿死累死,也不叫柔姐受半点委屈。”

冯夫人惨然一笑,痴痴地瞧着寄柔,叹道:“我的女儿呀。”然后抱起她,在她额发上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滚烫的泪水洒在寄柔脸上,一直到脖子里都是湿漉漉的。寄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拽住冯夫人的手,道:“娘,上车呀。快呀。”

见喜怯生生地拉了拉寄柔的手,说:“姑娘,夫人得留在城里服侍老爷,周军要围城了,府里下人都跑光了……”

冯夫人捂着嘴,浑身颤抖着痛哭不已。嬷嬷下狠心把寄柔从她怀里拉回来,虚空里一声凌厉的鞭响,马车轱辘转起来,寄柔一把推开见喜,挣扎着要跳下车去,被嬷嬷死死揽在怀里不得动弹,只能伸出一只手去,尖着嗓子叫:“娘,娘!”

窄窄的巷子长得看不见头,逼仄的矮墙之间,清冷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了阴影。冯夫人孤峙的身影就在这阴影里,逐渐消失不见了。

到天亮时,马车已经出了城。寄柔哭着睡着,睡醒又哭,昏昏沉沉过了一日。天色向晚,到了濮阳,马车停了下来,杜氏挑起帘子一看,见百十来号人,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地蹲在城墙根子下。城门关得严实,穿了铠甲的守卫在城楼上来回巡视,对下头的百姓熟视无睹。

杜氏板着脸,叫车夫道:“偃武,去看看怎么回事。”

偃武答应一声,扔下马鞭,很利落地从车辕上跳下来,往人堆里挤去。他是个年轻高大的汉子,不费吹灰之力到了城门下,同守将喊了几句,又挤了回来,皱着眉道:“濮阳城守说是怕周军细作混在老百姓里进了城,因此下令紧闭城门,不准通行。”

杜氏沉着气,从包袱里摸出几个银锭子给偃武,使眼色道:“你去再试试。”

偃武把银子揣在袖子里去了,不多时又折回来,对着杜氏摇摇头。

杜氏铁青了脸,冲城门口啐了一口,说道:“咱们堂堂游击将军的家眷,不曾吃他的一粒米,喝他的一口水,怎么还不许人走他的道?不开眼的周军,怎么不来围他的城?”

“咱们要过长江,也不是非得经过濮阳城,只是这会天色晚了,要再绕路,怕来不及。”偃武做惯了冯将军的贴身侍卫,对冯夫人得奶娘倒是毕恭毕敬,“咱们今晚是在城外歇一宿,还是继续赶路?”

“歇一宿吧。”杜氏叹气,放下帘子,看见两个女孩儿紧紧依偎着,跟相亲相爱的鸟儿似的,睡得倒踏实。寄柔的腮上还挂着泪,两道细长黧黑的眉毛下,纤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震颤着。杜氏怜爱地贴了贴寄柔的脸颊,轻叹道:“我可怜的柔姐呀。”

寄柔被这点动静惊醒了。她揉了揉肿成桃子样的眼,嘶哑着嗓子问:“嬷嬷,咱们到金陵了吗?”

“快到啦。”杜氏笑道:“柔姐继续睡吧,等到了天亮咱们再赶路。”

寄柔靠着侧壁坐起来,怔怔地看了看外头,说:“嬷嬷,我想爹娘了,咱们往回走吧?就算周军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爹手下有好多兵呢,准能把他们都赶走。”

“胡说!”杜氏顿时拉下脸,把车帘子从寄柔手里扯回来。帘子一盖,车厢里陷入了昏暗中,杜氏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叮嘱寄柔,“姑娘,你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说话得知道轻重。夫人瞒着老爷,三更半夜里送你出城,还不是为的送你平安到江南姨太太家?偃武、见喜和嬷嬷我,一路上心惊胆战的都是为了谁?你这会说不走就不走了,想让夫人责怪嬷嬷吗?万一真定城守不住,你有个三长两短,冯家断了根,又让夫人老爷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寄柔忍不住,眼泪唰的流下来,“要是真定守不住了,娘可怎么办啊?”

杜氏闻言眼圈一红,强笑道:“那也没办法,那是她的命。姑娘得走,夫人不能走,她嫁给老爷了,就生生死死得在一块。姑娘,你别怪嬷嬷心狠,嬷嬷从夫人刚生下来就给她喂奶,拉扯她到如今,看她比闺女还亲,她留在真定走不了,嬷嬷心里跟刀割似的。可嬷嬷还得护着你呐!你要好好的,等咱去了金陵,过不了一年半年,周军退兵了,夫人还接你回来。”

寄柔心如刀绞,无话可说,只得扑进杜氏怀里,两个人默默流泪。那丫头见喜,年纪尚幼,不过十二岁,还一团孩气。见寄柔和杜氏哭得伤心,也只得在一旁闷坐发呆。她是冯府的家养奴婢,无父无母的,倒也无甚牵挂,只是常听姑娘提起,金陵姨太太家门第煊赫,规矩又大,像她这样嘴笨手拙的丫头,是免不了要时常吃巴掌的,于是小嘴一噘,团团脸上显出愁容来。

杜氏伤心了一阵,因为怕寄柔哭坏了身子,便强令她止了泪,又叫见喜去汲水,两人一阵忙乱,伺候着寄柔吃了些点心,草草盥洗,便互相拥着,在马车里睡了。

到了翌日,寄柔已经缓了过来,虽然眼皮仍是肿的,心思倒不那么沉重了,间或也和见喜说笑几句。杜氏遂放下心来,叫偃武加紧赶路。到了济宁,好换走水路,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直奔金陵徐府。

杜氏心里松快,心思也活泛起来,见见喜这个丫头一路上只是发呆,手脚并不伶俐,脸盘也不甚出色,便皱眉心想:带这丫头上路,到底是个累赘,等到了徐府,索性将她卖了,好生调|教两名得用的丫头给姑娘,以后万一要在徐府常住,也好帮扶着她。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它。

赶了半晌的路,人困马乏,偃武停下车来,牵着马去路边吃草饮水。见喜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喜道:“姑娘,咱们在真定时,整日待在后衙,还没见识过外面的景致呢,你看路边的野花开得多好!咱们也下去坐坐吧。”

“放屁!”杜氏不等寄柔答应,便喝止了见喜,“姑娘是大家子的闺秀,人品贵重,哪能动辄抛头露面的?万一被道边的乡下人看见了,可怎么了得?”

见喜唯唯诺诺地应了,贪看两眼外头的山景,才放下帘子,忧心忡忡道:“姑娘,你一向跟我说,姨太太家规矩极大,姑娘们身边光服侍的丫头就十二三个,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等咱们去了,姨太太会不会把我赶到院子里去,不让我伺候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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