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雨淋坏了,会伤风的,也许还会发热,你不该买安眠药,该要糖姜片。老康想了想说。对,三片糖姜,半个钟头含一片,糖姜片就在十九号抽屉里。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叩门,转过脸来观望着雨中的香椿树街。女孩苍白的脸颊、马黑的长发以及自衣绿裙都隐隐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这个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气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药后来买安眠药。以前也有个女孩喜欢到药店来买安眠药,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女孩了。老康觉得自己老了。记忆力每况愈下,所有清晰的记忆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范围之内,老康摇着头把手里的几块瓷片臧在中山装口袋里,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见洗铁匠剩下的一条狗狂吠着穿过雨地,狗的后胆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发现它拖着一截铁丝,铁丝松弛地拴在它的腿上,当狗一路奔跑时铁丝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响过去。
真是罪过,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谁把它弄成这样?
老康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他们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们把洗铁匠的狗弄伤了,老康回过头找女孩美琪说话,但女孩却突然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留下几朵细小的枯萎的夜饭花,零乱地散落在药店门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寻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经不见了。老康看见药后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它被随意地粘贴在陈旧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种鲜艳夺目的红色光芒。
老康对着那枚蜡纸红心凝神之际,一些游离的意识突然又回来了,他终于想起打渔弄女孩美琪已经在河里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药店门口惊呼着,一只手指着门板上那枚湿漉漉的蜡纸红心。对面的糖果店的几个店员穿过雨地,跑过来看个究竟,他们问老康鬼魂在哪里,老康说,突然来了,突然又不见了,是打渔弄淹死的女孩。店员们都听说过幽灵美琪的传说,一齐朝香椿树街两侧探望,街上雨雾茫茫,远远地依稀可见一个穿绿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页纸一样被雨雾慢慢浸蚀,直至消失。
十二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察小马用一根绢子拴着叙德和达生的手,小马牵着两个行凶未果的少年,就像牵着两头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马打招呼,小马,把他们往哪儿牵?小马微笑着说,所里,还能往哪几牵?又有人问,他们干什么了?小马仍然微笑着说,干什么,要杀人,x毛还没长黑,动不动就要拿刀杀人。
一行人走到北门大桥上,碰见小拐在烤山芋的炉摊前吃山芋,小拐看见警察小马下意识地想溜,但跑了几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识到没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过来与达生和叙德说话。你们真把金兰砍掉了?不是没砍成吗?小拐诧异地问叙德,没砍成为什么要去所里?叙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脚,滚开,孬种。达生却被烤山芋的香气所吸引,他说,给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达生的嘴边,一边对着户籍警小马嬉笑着说,小马,你应该配一副手铐了。绳子不管用,小心让他们跑了。小马恶狠狠地瞪着小拐说,少跟我废话,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绳子上。
小拐做了个鬼脸,他在两个朋友的屁服上轮流拍了一掌,然后目送着他们走下北门大桥。小拐的嘴里发出几声尖厉的唿哨与两个朋友送别,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英勇的念头,他应该像梁山泊英雄一样,做个蒙面好汉,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简单,只要递给他们一把小刀割断绳子就行了,或者干脆爬到城墙的大树上,等人来了朝小马飞几块石片,营救计划轻而易举。但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因为小拐突然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上了桥坡。王德基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脚上的解放鞋前侧露出两个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见小马和他的猎物了,他的脸上挂着一丝鄙夷或厌恶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时此地被父亲发现,他慌不择路地挤进菜摊前买菜的一堆妇女中,本来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妇女见他拱进来就散开了,一个个小心地捂住了口袋和钱包,有一个干脆恶声恶气地斥责小拐,往人堆里拱什么?不动好脑筋。小拐也顾不上反驳,急急地想跨过菜贩的箩筐,但王德基已经放下他的自行车,扑过来揪住了儿子的衣领,王德基冷笑着说,我让你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树街的话题:三个少年,继叙德和达生被小马一根绳子牵走之后,人们又看见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见王德基一手推着他的自行车,一手揪着儿子小拐在街上走。人们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独特风格,他竟然揪着儿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叙德,给我坐好,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搔头发,听见了吗?也不许东张西望,我问你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听见了吗?
听见了,可是我的头上很痒,真的很痒。
很痒也不准搔,现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向金兰持刀行凶。
没有行凶。我只是想吓吓她,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出一口什么气?
她骗了我,她是个坏女人,她,她不要脸。
她不要脸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你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跟她在一个厂,同志关系吧?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也知道的,我跟她那个了,是她教我的,她那个很在行。
你跟她那个了几次?
记不清了,咳,反正就那么几次,还有什么多问的?
不许搔头,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含混过关,让你交待你就交待,说吧,几次,到底几次?
让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们在什么地方那个?
反正就在隐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后面,还在语录牌后面。
该死,简直是现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语录牌后面干这种勾当。这个问题严重了,以后处理。现在问你第三个问题,你父亲跟金兰是什么关系?怎么又东张西望了?把头转过来,没听见我在问你,你父亲沈庭方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叙德就是这时候开始拒绝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里突然升起阴郁的火,瞪着拘留室的窗外,窗子开得很高,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碎裂了,结着一层紊乱的蛛网。叙德瞪着那只小小的蠕动的蜘蛛,眼前浮现出一些闪烁不定的人的器官,金兰鲜红的嘴唇、粉红的辱头、硕大的辱峰和一颗深红的长在隐秘地方的血滤,不仅如此,叙德的眼前还闪烁着父亲的裸体的光芒,它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暗红色的光,深深刺痛着叙德的眼睛。叙德现在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被某种锐物肆意戳击着,带来无以言传的疼痛,操他妈的,叙德呻吟着低下头,他说,操,我要杀了他们,我要出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