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村里,杜翰明每天清晨都到这棵树下来练琴。我第一次见到杜翰明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我回想了很久,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冬天。那一次妈妈带我坐火车回家,我很想哭,我的病没治好。我使劲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那一会儿我很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忽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在近旁响起。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也飞来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我抬头看看,一个男孩子正晃悠悠地站在窄窄的过道上拉小提琴,人们赞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上,就像眼前多加了一层长长的睫毛。我出神地望着他,被他的模样,还有他灵活的手指奏出的美妙琴声吸引了。后来,他在我的不远处坐下,见我看着他,他笑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那一刻看着我,我赶忙转过头,他也是。好几次我又想看他,我使劲儿管住自己,不看他,可我没管住自己,隔一会儿我们就互相看看,就互相微笑……我常想起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想起过我……
我好几次偷偷打量过杜翰明,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不,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不能把眼前这个高个青年和那个一脸稚气的男孩子联系起来。我很想问问杜翰明,是不是在一个冬天坐过火车,我犹豫着,我不愿听他说没有,我宁愿保留这个疑问。也许有一天我会问他,也许永远不问……
杜翰明的琴声在响,我被他热情洋溢的演奏吸引着,被那些感情浓烈的乐曲打动着。我趴在小窗口一动不动地听着,忘记了一切。杜翰明的琴声给春天增添了明朗的节奏,我仿佛听见音乐家们与大自然的亲切交谈。我没想到,离开城市,离开那座红色的楼房,我会在陶庄‐‐这个贫穷偏远的地方进入另一个音乐世界。
他今天又在演奏什么呢?我看见琴弓在琴弦上轻快又有力地滑动,而且时时从琴弦上跃起,弹跳,震颤,欢快明朗的节奏从琴弦上流出,像春天的田野,大地葱茏,阳光和煦,鲜活的生命在奔跑,跳跃,飞舞,歌唱,仿佛是生命的童年,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天是这么蓝,糙是这么绿,大地是这么宽阔,生命尽情展现着它的蓬勃茁壮,美丽和自由……多美啊!我不禁在心里赞叹着,觉得这乐曲像清亮温暖的小溪跳荡着流过我的心间,让我的心像干涸的泥土吮吸清水一样舒畅。
忽然,琴声出现了一个很不协调的跌宕,明丽的色彩黯淡下去,仿佛使人陡然间从光明中跌进了冷森森的黑谷。一阵如泣如诉、忧伤哀婉的主旋震颤着,在纤细的琴弦上呜咽着划过,杜翰明的手停住了,琴弓并没有拿下来,片刻他又重复起这段旋律,可又一次次停下来,他的手好像怎样也找不准把位,他蹙起眉头,好像忘了下面的乐谱。我不由地想象着乐谱,轻轻哼唱着,我发现,我没有这个才能,我哼出的旋律甚至比杜翰明的更沉闷,更伤感。对,我想这是伤感,正因为伤感……可是,杜翰明是个多么明朗的人啊。他不同于维嘉,也不同于黎江。维嘉像风中的云,不停地变幻,黎江像一泓沉静的湖水,偶尔才泛起一丝涟漪。此前,我觉得杜翰明像一缕阳光,他总是明亮的,包括他在他的小提琴上震响的音符。可这支琴曲和以往的不同,仿佛弥散着一团伤感……人与人也许能共同欣赏同一首乐曲,却不可能理解同一种内在的情感,就像我知道杜翰明的琴曲是伤感的,却不懂得它为什么伤感。
54
春天是所有自然之声组成的交响乐中最优美动听的乐章,它把大地解冻,生命复苏的躁动,春雨滋润,绿色回归的期待组合成旋律,叩响人们的心扉,让心灵之门向着一望无际的绿色敞开。春天是温暖的,风儿轻轻吹过田野,新芽在柳枝上萌出,小糙拱出了泥土,它让绿色一天比一天更鲜艳,更浓烈,它让被严寒封冻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之河冰消雪融,潺潺的流水声汇入春天的旋律。童年是穿越绿色田野小河的欢唱,此刻,杜翰明正用他的心弦为这欢唱伴奏……
五十年代初期,美国,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刚学会蹒跚走路的杜翰明正在院子里的绿色糙坪上玩耍,父母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小手,告别了掩映在绿荫里的白色小楼房,那里曾是他们的家。他隐约记得父母带他下了汽车又乘上飞机,经过漫长的旅程,辗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妈妈抱着他走下飞机的舷梯,第一眼看到晴朗明丽的蓝天,泪水从妈妈的腮边流下来。孩子,这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妈妈指着一面在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说。他长大了一点,妈妈告诉他,这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杜翰明一遍遍地重复着在他心弦上奏出的这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亲切,遥远……
那时他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回国后他们放弃了大都市的生活,带着杜翰明来到黑龙江的国营农场,在那里和苏联专家一起研制新型的农业机械。每当看到一辆辆崭新的联合收割机奔向无边的田野上,杜翰明和他的小伙伴都要尽情地欢呼雀跃。他们为自己的父母骄傲自豪。国营农场的大糙甸子成了哺育杜翰明成长的摇篮,他常常想起那一望无际的绿色,躺在又厚又软的糙地上,仰望着蓝天上被朝阳染红的白云,听着妈妈用这把小提琴奏出一支支乐曲,妈妈用蓝天白云在琴弦上汇成了一支支无字的歌,那琴声震颤着杜翰明幼小的心灵。妈妈曾牵着他的小手在大糙甸子上满怀期望地对他说,孩子,长大当个音乐家吧。
从那时起,杜翰明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他的理想就萌生在那一片绿色的世界里。他向往长大后能用妈妈的小提琴奏出自己谱写的乐曲,去赞颂他所热爱的一切,也让琴声常常把他带回美好的往昔。他曾天真的希望,地球从此不再旋转,日月星辰都静止在那一瞬间……可那只是他的愿望,生活中的一切在不断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葱绿的大糙甸子变成了白雪皑皑的莽原,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爸爸背着一个小背包,踏着雪原上的小路走向劳改农场。不久,妈妈带着杜翰明在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乘着火车回到了祖籍山东。从此,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妈妈脸上失去了笑容,家里再也听不到她的琴声了。小提琴更多的时间都在陪伴勤学苦练的杜翰明。小提琴成了他的伙伴儿,是他倾诉心曲的知音。每当乐曲如流水般从心田里往外奔涌,他眼前就仿佛又看见了晴朗的天空,淡淡的白云……
当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和千千万万知识青年一起,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涌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到农村来,并不是他选择的道路,而是非走不可。在历史的进程中,哪一个人能够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呢?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不管你过去有多么远大的抱负,现在都要扎根泥土了。父辈中曾有多少人,为了追寻新的生活,背着包袱,打着纸伞,踏着泥泞的小路,从封闭和愚昧的乡间走向外面的世界,甚至漂洋过海,到国外求学,而今,自己却要放弃前辈们的追求,踏着他们走出去的道路又走回来。杜翰明的琴声仿佛在苦苦地追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他感到烦闷,琴曲低沉得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停下来,舒展着双臂。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窗口,闪动着一双聪明秀气的眼睛。他转过脸,发现方丹正出神地望着他。他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很熟悉的神情,他觉得在他的记忆深处闪动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哪里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杜翰明非常同情这个被疾病困在小窗里的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每当在这里看到她的眼睛,他就希望自己能有一种改变天地万物的力量,如果真能那样,他将把这个小窗口变成一只万花筒,让方丹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他收起小提琴,迈着长腿,向那个小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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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想什么呢?
杜翰明在我的窗外微笑着问我。他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我觉得脸上热了一下,我的脸一定红了。我很怕别人看出我脸红,可我却总是脸红。我想我是怕别人看出我在想什么,我不愿让别人看出来,我只想自己知道。不过这很难,我常在杜翰明面前脸红,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怕他觉得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难堪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的脸不热了,才对杜翰明说,我在看那片麦地。我指指远处,我说,前些天那些麦苗还无精打采的,现在好像一下就长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