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的自杀与封建时代历史故事中的自杀相比,更加富于自虐性。在历史故事中,武土为了免受不名誉的死刑,按照朝廷的命令而自杀,恰如西方敌方士兵宁愿被枪杀而不上绞刑架或落入敌手遭受酷刑。武土被批准切腹,也恰如不名誉的普鲁土军官有时被允许秘密自杀一样。犯罪的普鲁土军官在知道除死之外,无法挽救名誉时,他的上级就在他卧室的桌上放一瓶威士忌酒和一把手枪。日本武土也是一样,死是注定了,只不过是选择死的方法。而近代的自杀则是主动选择死。人们往往把暴力转向自己,而不是残害别人。在封建时代,自杀行为是最终宣布一个人的勇敢和果断,今天则变成主动选择自我毁灭。最近四、五十年间,每当日本人感到&ldo;世界混乱&rdo;、&ldo;方程式的两边&rdo;不相等、需要洗&ldo;晨浴&rdo;以洗净污秽的时候,他们越来越倾向于毁灭自己,而不是毁灭别人。
把自杀作为最后论据而争取获胜,虽然封建时代和现代都有,但在现代,也在向上述方向转变。德川时代有个著名故事,说的是幕府有一位年高德劭的顾问,担任将军监护人,曾经在其他顾问官和将军代理人面前,当众袒腹抽刀,准备切腹。这种威胁手段奏效了,他推荐的人继承了将军职位。他达到了目的,也没有自杀。用西方语言来说,这位监护人是在用&ldo;切腹&rdo;威胁反对派。在现代,这种抗议性的自杀行为已不是谈判手段而是为主义殉身,其出现多半是所提主张未被采纳,或反对某些已签字的协议(如伦敦海军裁军条约)以求留名史册。在这种场合,只有卖实在在的自杀,才能影响舆论;不是摆摆架式进行威胁就能够奏效的。
在&ldo;名分的情义&rdo;遭受威胁时,把攻击矛头指向自己,这种倾向正在发展,但并不必然包含自杀这种极端手段。自我攻击有时表现为沮丧、消沉以及日本知识阶层中流行的那种典型的厌倦情绪,这种情绪之所以在这个阶层广泛蔓延,有充分的社会学原因。这是因为,知识分子过剩,他们在等级制中的地位很不稳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满足其雄心壮志。特别是1930年代,当局怀疑他们有&ldo;危险思想&rdo;,使他们愈加感伤。日本知识分子常把他们的抑郁归因于西方化造成的混乱,但这种说法并不对路。典型的日本人的情绪摇摆是从强烈的献身精神一变而为极端的厌倦。很多知识分子都曾蒙受过的这种心理毁损乃是日本传统所固有的。1930年代中期,他们当中许多人也是用传统办法摆脱这种厌倦情绪的。他们抱着国家主义目标,把攻击矛头再次从自己内心转向对外。从对外发动极权主义侵略中,他们重新&ldo;发现了自己&rdo;。他们摆脱了恶劣的心境,感到自己内部有一股新的巨大力量。他们相信,虽然在人际关系上不能作到这一点,却相信作为一个征服民族就能够作到。
这个民族确实丝毫末变。他们是以日本方式作出反应的。在顽强努力与消磨时光极端消沉之间,情绪摇摆不定,这对他们来说是很自然的。在当前,日本人的主要注意力是要维护战败的荣誉,而且他们认为采取友好态度能够达到这一目的。作为一种派生的结论,许多日本人认为依赖美国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安全办法。由此他们很容易认为,做出努力反而会招致疑忌,还不如消磨时光。于是,消沉情绪蔓延。
但是,日本人绝不欣赏消沉。&ldo;从消沉中站起来&rdo;,&ldo;把别人从消沉中唤醒&rdo;,既是当前日本号召改善生活的经常性口号,也是战争期间广播中常用的词句。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向消极无为作斗争。1946年春季,日本报纸连篇累族地说:&ldo;全世界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们&rdo;,而轰炸废墟的瓦砾依然未清,某些公用事业仍处于停顿,这对日本名誉该是何等玷污:他们还埋怨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说他们意志消沉,夜宿车站,让美国人看他们的可怜相。日本人颇能理解这些启发名誉心的呼吁。他们也希望倾注最大努力,以便将来能成为一个在联合国组织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国家。那仍然是为了名誉,但方向则全然一新了。如果将来大国之间实现了和平,日本是能够走上这条自尊自重的道路的。
日本人持久不变的目标是名誉,这是博得普遍尊敬的必要条件。至于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而使用的手段则根据情况而决定取舍。情况发生变化,日本人就会改变态度,这算不上道德问题。而我们热衷于&ldo;主义&rdo;,热衷于意识形态上的信念。即使失败,我们的信念也不变。战败的欧洲人到处都在组织地下活动。而日本人则除少数极端顽固分子外,不需要组织抵制或在地下反对美国占领军的运动。他们不感到在道义上有坚持旧路线的需要。占领后不到几个月,美国人即使单身乘坐拥挤不堪的火车前往日本的穷乡僻壤,也不必为安全担心,并且受到曾经是国家主义者官员的有礼貌的接待,未发生过一次报复行为。我们的吉普车通过村子时,孩子们站立道旁高喊&ldo;hello&rdo;(你好)、&ldo;good‐byed&rdo;(再见),婴儿自己不会招手,母亲就把着他的小手向美国兵挥动。
战败后日本人这种180度的转变,美国人很难理解是真实的。这是我们无法做到的。对于我们来说,甚至比俘虏营中日本俘虏的态度变化还要难以理解。因为俘虏们自认对于日本来说,他们已经死了。既然是&ldo;死人&rdo;,那我们就不知道他们会干些什么。在了解日本的西欧人士中,几乎没有一个人会预测到,日本俘虏的上述表面性格的变化也会出现在战后的日本公众之中。他们多数人都认为:日本&ldo;只知道胜利或失败&rdo;;而且在日本人眼里,失败就是侮辱,一定要以拼死的暴力进行报复。某些人则认为,日本的民族性使他们不可能接受任何携和条款。这些日本研究者们不懂得&ldo;情义&rdo;。他们在众多为保持名誉的各种抉择中,只挑出复仇与侵犯这种显著的传统程式。他们没有考虑到日本人还有采取另一种方针的习惯。他们把日本人关于侵犯的伦理与欧洲人的公式混为一谈。在欧洲公式中,任何个人或民族,如果进行战斗,首先必须确认其战争目的的永恒正义性,其力量则来自久蓄胸中的憎恨和义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