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坐下,想要张口,喉咙里却是咕噜噜响了几声,有机灵的内侍早奉上了漱盂来。昭阳喉头咕噜半天,终于费劲地吐了一口浓痰,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难,兵临城下,楚国危亡之际,当令太予继位,主持国政。”郑袖早在他吐痰的时候就已经嫌恶地掩袖避到一边,此时听他说出这话,跳了起来道:“老令尹,你、你难道无视大王的旨意吗?”昭阳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他积威数十年,这一喝之下,郑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时语塞,终究还是顿了顿足叫道:“这、这是大王口谕……大王去秦国前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太子失德当废,要立子兰为太子。”昭阳斥道:“这是朝堂,岂容妇人指手画脚!咄,你以为秦国出了个夺嫡的摄政太后,就想在楚国也效仿吗?来人,请郑袖夫人出宫!”郑袖被两个内侍上前一挟,就直接向后殿拖去,挣扎不脱,急得大叫起来:“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吗?”靳尚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老令尹,夫人毕竟是夫人,您这般无礼——”昭阳轻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滚开,老夫就将你当殿击杀!”靳尚吓了一跳,他可知道这老东西如今已经活得毫无顾忌,他一条宝贵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费在这儿,听得此言,顿时顾不得郑袖呼叫,连忙把自己缩到一边去了。黄歇抓住太子横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太子横苍白着脸,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公子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黄歇一把拉下台阶。昭阳颤颤巍巍地扶着昭雎的手,欲站起来行礼,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努力,只将自己鸠杖放倒,双手扶地率先行礼道:“臣等参见大王!”黄歇将公子兰用力拉倒按住,与其余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参见大王。”太子横暗中攥紧了拳头,战战兢兢地壮着胆子道:“众卿平身。”众人皆站了起来,昭阳却没有动。黄歇与屈原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抢上前去,与昭雎各扶住昭阳一边,将他扶起。昭阳倚在昭雎怀中,睁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动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说道:“是我私心太重,贪恋权势,所以听任靳尚坐大,郑袖胡为,排挤屈子。却没有想到,如今竟然是养虎为患,造成今日楚国莫大的祸端啊!屈子.我如今让子歇请你回来,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住……”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从没怪过您,是我脾气不好,不曾与您好好沟通。您一定要撑住啊,如今楚国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昭阳勉强抬起眼,握着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力说出话来。众人静等着昭阳说话,却半晌没有声响。黄歇一探昭阳的鼻息,跪倒惊乎:“老令尹——”众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黄歇伏地,听着两边的痛哭声,心绪复杂。楚王陷秦,昭阳身死,这风雨飘摇的楚国,将比以往更加危险。因楚王槐人秦被扣押,太子横在令尹昭阳的支持下登基为王。屈原主政,下令陈兵边境,又交联列国,欲合力逼秦国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势,一时受挫。看着前线传回的奏报,芈月召群臣商议道:“你们有何良策?”庸芮毫不犹豫道:“依臣看来,若要伐楚,必须先除去屈原。”大夫寒泉子听他这一说,吓了一跳,忙咳嗽一声,示意庸芮去看芈月的脸色。芈月没有表情,只是看着竹简。庸芮若无其事地转了一个弯,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间大才,若是能够为我秦国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见,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入楚,离间楚国君臣,让屈子对楚国离心离德,到时候我们再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请屈子入秦。太后以为如何?”芈月摇了摇头道:“他是不会离楚入秦的,他对楚国一向忠心耿耿……”庸芮道:“试试又有何妨?”芈月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试试又何妨呢?”她苦笑,“虽然我明知道,这是缘木求鱼啊……”楚国,屈原府。屈原身着戎装,看着手中的宝剑,神情复杂:“这把剑还是老令尹当年留下的……”黄歇也有些唏嘘:“老令尹这一生,虽然刚愎自用,但在关键时刻,也亏了他力挽狂澜啊……”屈原却道:“我现在要赶赴边关,但还有一件比亲上战场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来办。”黄歇躬身道:“夫子但请吩咐。”屈原道:“我要你作为楚国使臣入秦。”黄歇道:“夫子的意思是……”屈原道:“如今秦军突然袭击,连下十五城,虽然我们暂时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击,但是目前楚国人心涣散——当然,太子继位能够暂时聚拢人心,使秦国挟大王以为人质的企图落空,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若真要与秦人相比,楚国兵力相差悬殊——若是陷于苦战,人心将不可收拾。”黄歇道:“所以我们是借此胜战,以战促和。”屈原道:“对,只有在军事上狠命打击秦人,让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价太大,才会坐下来商议和谈。”黄歇道:“夫子让弟子入秦,是为了和谈?”屈原摇头道:“虽然是和谈,但秦人一贯恃强凌弱,若是我们步步退让,不但得不到好的结果,甚至还会得不偿失。你入秦国,一来是想办法赎大王回国.二来是设法让秦人退兵,三来……”他轻叹一声,眼中精光毕现,“若有机会,可不择手段,制造秦人的内乱,让他们顾此失彼,不得不撤兵出楚。”黄歇心头一震,他想不到一向以君子之道教诲于他的夫子,居然对他说出“不择手段”四字,不由惊呼出声:“夫子……”屈原长叹一声,双手用力按在黄歇的肩头,这股力量,他希望能够真正传到黄歇的心底:“子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当此楚国危难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成功达成使命。”黄歇轻叹一声:“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今日的秦国太后,已经不是昔日的师妹了!”屈原肃然道:“我知道。不过我也不认为她的想法做法,能够令秦国君臣都一致赞同。若是秦国上下不和,那便是我们的机会了。”黄歇不能置信地抬头道:“夫子,你的意思是……”屈原点头道:“不错,若能够分化秦王母子,离间君臣,让秦国内部有所分歧,我们楚国才有一线生机啊!”黄歇痛苦道:“可那是皎皎啊!”屈原叹息道:“是啊,为师何尝不叹息呢。这些日子以来,我时时想起唐昧当初的预言,当日先王何等期盼、何等钟爱这个女儿,甚至为了她要求我收她为弟子。可是没有想到,楚之霸星,却成了秦之霸星。我很后悔,若是当日将她留在楚国,就不会有今日楚国之难了。”黄歇长叹道:“若是留在楚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屈原诧异地问道:“何出此言?”黄歇神情悲愤:“这次使秦归来,我才听到一件秘闻……夫子,当年向媵人之死,你还记得吗?”屈原一怔,问道:“向媵人,是谁?”黄歇此番归来,不但向南后的旧宫人打听过消息,甚至还找到了莒姬的旧宫人和莒弓,终于在楚王槐去了秦国之后,弄清了所有的隐情。他听得惊心动魄,忽然想起芈月那时候小小年纪,便已经目睹所有的一切,细思起来,不禁肝肠寸断。他知道得越多,心里越冷,越是知道他们之间无可挽回。此时当着屈原的面,终于长叹一声,道:“向媵人是……是大王荒淫,使得……”他实在难以出口,但却不能不说,当下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才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屈原。屈原跌坐在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黄歇叹道:“她在楚宫的时候,威后已经在她每日的膳食里下毒,她若不速速逃离楚国,只怕会死于非命。当时她本准备与我远走天涯,没想到为了八公主的事,我们遇上了义渠王的伏击。她以为我死了,才不得不入了秦宫,做了秦王之妾……”屈原按住头,痛苦道:“我原以为她的怨气不过是因先王早亡失恃受了委屈,又与八公主作嫡庶之争而已,谁知道是这般的阴差阳错。唉,如此深仇大恨,怪不得她会如此,怪不得她会如此……天哪,难道真是天要灭楚不成?”黄歇见状大惊,忙上前扶住唤道;“夫子,你没事吧?”屈原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唉,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唯有努力于将来。子歇,我知道你与皎皎总角之交,情深义重,亦知道她与大王不共戴天!可是大义当前,我们只能放下私情。”黄歇跪倒在地,忍着痛苦道:“夫子,弟子知道。”夜深了,黄歇推窗,看着窗前种的梅树,如今梅子已经落尽,只余空枝,追思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