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洛,只见他的手指修长,右手食指中指的边沿微微起了薄茧,手心温热。她看着他的手指,微微笑着问:“你们一家人难得才这样坐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散了?”裴潇常年驻守南关,裴洛和裴潭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裴相爷面子上虽严厉,应该也很喜欢看着儿女在膝下承欢的模样吧。裴洛嗯了一声,听语气也是笑着的:“闲谈什么的,这几日有的是时候慢慢说。等晚点我去陪爹爹下几盘棋,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可惜棋品实在不怎么样。”绛华一想到裴相爷的风采,立刻就说:“胡说,裴相爷看上去才不是没棋品的人。”话音未落,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裴洛怀里,只听他在头顶轻轻笑了笑,慢悠悠地问:“绛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东西?她想也不想:“绯烟能够一辈子过得很好。”“这样说来,你算是为了大嫂,会一直留在南都了?”“一直?”裴洛微微低下头:“或者说是一辈子。”一辈子留在南都,那怎么可能?妖的心还是向往天高地远的自由。绛华只能默然不语。裴洛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回答,又淡淡道:“你喜欢南都么?”南都的人,南都的繁华,南都年长日久、岁月的沉淀。绛华老老实实地回答:“南都确实有很多很好的人,可是有些规矩风气,还是教人难以忍受。”醉娘是多好的女子,就是因为身在青楼,一生苦楚;像裴洛的娘亲嫁了好人家,收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裴洛笑了一笑,语气平平:“你喜欢什么样的?”“呃,我?”绛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也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会突然讲到自己身上,“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看不过去。好比说你,燕蓉姑娘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你却没好脸色给她看。明明又不是她自愿给你当侍妾的,可是受的气却一分也不少。”她一口气说完,觉得对方安静得实在有点古怪了。许久才听他叹了口气,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对着自己:“也怪我平日都以为很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疏忽了,现在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绛华才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继续说下去,语气也变得恶狠狠的:“我原本就知道你笨,但是没想到可以笨到这个地步,什么对牛弹琴,你根本连牛都不如。”绛华大怒:“是你先问我的,我说了真话,你又来骂我!”裴洛哼了一声,也松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迟早要被你气死。”裴公子抬脚走开几步,突然又折转回来,抓过她的手腕:“去书房念书。”绛华只得跟着走。真正去书房念书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喜欢看那么多字的东西,只是得陪着裴公子,实在气闷得要命。过年的几日连着下雪,连长街上都积满了落雪,便是外出也不方便。裴洛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约定了去城外的南阁寺,天还未亮就起身更衣洗漱。他推开门,步履轻捷地走过长廊,走过绛华房间的时候微微放慢了步子。惟见天边还有一弯淡白的月影,映照千家万户。裴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微微失笑。数九寒天,这般站在门外,门里的人大约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定会觉得奇怪。他转过身,径自去马房里去牵坐骑。声响惊动了看马的人,揉着眼哆嗦着来一探究竟,结果看见自家二公子站在那里,整个僵住了。裴洛微微一笑:“这里没你什么事,爹爹他们还在歇息,别吵了他们。”直到过了宣华门,到外城时候,天上那一弯弧月依旧沉浮于半空,月华淡淡,温柔似水。古人曾说过,马蹄踏清夜月,如沐清辉,现在想来也确是如此。裴洛遥遥就见林未颜纵马而来,人还未到眼前,声音已到:“这天冷成这样,路又不好走,还要去什么南阁寺,不就是一顿素斋,有什么稀奇的?”裴洛见他牢骚多多,也只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勒马在雪地之上缓缓而行。马蹄踏雪,积雪映清辉,只余下几点愈见清晰的印记。林未颜看了他一会儿,笑嘻嘻地问:“宣离兄,你说咱们可是好朋友好兄弟罢?”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自然。”林未颜探过身来,故作神秘地低下声音:“兄弟这几日都见你印堂发红,看来红鸾星动,不知是不是喜事将近了?”裴洛不禁失笑:“若有什么喜事,定不会赖兄弟们一顿酒。”林未颜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就知道宣离兄你一向够意思。”两人还未出城门,忽听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男子身量极高,也十分壮实,纵马笑道:“裴兄,林兄,你们当真早。”林未颜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薛大壮,你以后选地方能不能不要选南阁寺那帮秃驴那里,你看月亮还在天上。”薛延只是抓了抓头,陪着笑脸:“林兄,你有所不知,南阁寺的素斋可是大大的有名,掌厨的师傅当年可称天下第一厨,而且南阁寺的素斋向来都讲这先来后到,一年也就这一次,晚了我们可就白走这一趟了。”薛延出身大儒之家,南都周遭有哪些绝妙的地方,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三人并辔而骑,一路之上又碰见过去监察督司的兄弟,很快就成了一队人。只是到了西山之下,林公子险些昏过去。这几日连天大雪,简直都有封山之势,要上山去,别说骑马了,就算用双脚走上去也不容易。提出去南阁寺吃素斋的薛延自然成了众中之矢,被一帮旧时同僚们埋怨个半死,只能一直抓着头乐呵呵地笑着。最后还是裴洛说了一句公道话:“反正来都来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难道还调头回去不成?”薛延感激万分,却也有人不买账的:“裴督使可不是忘记以前怎样捉弄我们大壮,现在倒来充好人。”裴洛想了想,觉得近来不论是耐性还是忍耐当真长进不少,也笑笑道:“今日我心境好,换个日子可未必有这样好说话。”林未颜立刻嗤之以鼻:“你还算是好说话的?”一众人拖拖拉拉地爬上西山,前方一角黄色的屋檐在绿树积雪丛中隐约可见,不由笑着欢呼。突然山头之上云彩散尽,一轮红日渐渐东来,光华万丈,日光明媚。昨日便听裴洛说要一早出去,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早。绛华起来后,去主房看了看,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清闲得要命,只得和管事的告假离开相府。她对银钱没什么想法,领到工钱时候还会觉得茫然。只是现在稍稍不同,静檀师太居在郊外庵堂里,生活清苦。她作为弟子,学了些医术,逢年过节送去些东西也不算冒昧吧?雪积得深,路也不好走。本来用妖术飘着,也不会这样累,只是怕吓到了路过的人,只好老老实实用脚走。绛华将东西送到了,又见静檀正在斋戒,不好多打扰,便先告辞了。她看看天色,觉得还早,又想起附近那个芦苇荡。秦拓说冬日下雪时候景致别有味道,现在正是时候。还没走到那个芦苇荡,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迎风而来。那人缓缓漾开笑意,像是喜不自禁:“绛华,这样巧。”绛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微微笑着抬头看他:“秦公子。”秦拓笑意未敛:“是去那里么?”绛华点点头。那个芦苇荡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维系,一点就透。绛华平日见过的秦拓,总是老成持重,略微有那么些不苟言笑。只是现在看来,跪在地上堆着雪人的秦拓实在还是很有几分孩子气。她看着他微抿的嘴角,不知怎么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误会是北燕人的时候,月下河堤醉酒清谈的时候,依旧历历在目。她偷偷地在地上捧起一团松松的雪,悄悄走到他身后,小心地塞进秦拓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