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我的语文老师魏或生是复杂的人物,脸瘦瘪如猴,他当过兵,干过农活,人到中年仍是无妻无子。朗读课文时他喜欢舌头乱卷表示自己在“外面混过”,不惜将“秋雨打着人们的脸”哆嗦成“愁雨打着人们的卵”。他对我们的德智体以及厚颜无耻的修养教育功不可没,全班同学几乎全部成为巫镇心狠手辣的江湖仁义之士。我后来明白男人的犯罪和艺术都是为了抑制勃起,渴望被先好后杀的女人灵魂上插着胸针。我对他印象极好,想着有机会和他干一桩杀人越货,令巫镇人肃然起敬的勾当。巫镇长在半山腰,一年四季云雾不绝,夏凉冬寒,姑娘的皮肤被这种气候浸得润白打滑。巫镇的体内不生浓疮,仅有的毒素基本被后山的竹海稀释,这片美妙的穷山恶水流淌平静。魏或生在课上教我们写景,他形容后山的竹林“雾山滴翠水溶溶”,我当时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他耐人寻味地瞅着我,我脑子里河水流淌。他还动辄写什么“楠竹四季常青,傲寒凌霜,兼顽强、坚贞、刚毅、挺拔、清幽于一身,与松、梅并称‘岁寒三友’,具有高尚气节的象征”之类的烂俗言语,只有他完整地遗留先人蚩尤的古怪面目,我看得出他努力按捺对女同学们兴兵作乱,侵吞邦国的野心,我们都想着有一天把他擒杀了,砍他的头颅,肢解他的身体,用他的骨头缠上布头擂鼓,这应是件他殷切期盼的事情。竹林是巫镇著名的野合之地,是小鸟天堂,也是催情幽发的处所。想到此处,我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小学老师抽人的竹鞭,如果说仅仅是得到大自然的润泽,断不会那么柔韧、结实,抽起屁股来绝不会那么疼。我们巫镇的竹子由根纵深土层繁殖,竹笋在顽石的重压下破土而出,在世世代代那么多沉重的、悲怆的身体和情感的重压之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我含苞欲放的时期,它们茂盛得乱了世界。遇上春色泛滥的季节,翻云覆雨的竹林里还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野花。那些毛茸茸的春笋,从腐叶与杂草中崛起挺立,被黯褐色皮肤紧裹的内核,生命奔涌。潮湿的春夜,能听见窗户外竹笋拔节的声音。巫镇脚下的桃花江在阳光下灿烂,在云雾天散发幽光的江水,深不可测,像夜晚的竹林一样,隐藏着对人类发起突然袭击的怪物。我通常在洗衣码头的青石板边,抠水底石板上滑溜的绿苔,捉盘吸上面的水螺。从河面仰头看巫镇,它像荒废已久的灰色城堡,里面居住着巨大的蝙蝠与蜘蛛。尤其是当群鸟从竹林里飞出,盘旋在巫镇上空,更是令人深信不疑。现在,我坐在百年大礼堂里头疼得要命。我坐在这儿安静地体会头痛感到轻松如意。过道里站了一排人,像等待清除的废物。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嘴冒青烟,双手挥舞菜刀,做出剁砍的姿势,脸上已没大便不通的凝重,仿佛正为找到了某个诀窍窃喜。他正在说什么膨胀的问题,我记得他在火车上说中国的通货膨胀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现在他说中国并没出现通货膨胀,经济在可喜地发展,物价上涨代表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讲堂内数百人同时吐口气,顿时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那里头夹裹着剧烈的小笼包、大蒜、麻辣火锅以及上等牛排等怪异杂味,冲击并撩拨朱希真教授油黑的头发,他用手摸了脑袋一把,捋发,露出国王般的微笑。你认为膨胀了吗?我左边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羞涩地回答他不懂,他是学计算机的,是个软件工程师,但他认为朱希真教授讲得很精彩。我低声说膨胀就是欲望的巅峰状态,如果不得到合理有效的梳理与发泄,身体机器内部就会病症不断甚至瘫痪不起,一个国家、甚至一个灵魂,都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约有两秒钟,我从小伙子放大的瞳仁里看见冷静的自己,又从自己的瞳孔里看见他变形的面容。他那双褐色清澈凡事信赖的眼睛一眨巴,几乎是惊慌地离开了座位,另一个屁股迅速填了过来,面朝讲台,虔诚引颈。我凑过去低声说道,假话,全是假话!我认为朱希真教授对你我以及在座的听众进行了一次预谋周全的强xx,为了这次机会他兴许准备了几十天几个月甚至几十年,就像魏或生从我出生起就盯上了我。看不出来么,朱希真在做戏,在说谎、行骗!东西胀了,兜里的钱瘪了,我们院里的钟点工明嫂提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也只能吃劣质花生油、死猪肉、烂菜叶、糙大米、臭鸡蛋,电影票八十块钱一张,爆米花十块钱一小筒,能看得轻松、吃得愉快吗?撑着吧,隐瞒吧,粉饰吧,崩溃,迟早都会崩溃!我似乎激动得要跳起来大喊,其实我一直嘴唇紧闭,投吐一言半语,与他人表情一致,幸福地望着朱希真,完全沉浸于一个经济界权威的真知灼论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师不可多得,聆听天籁瞻仰圣容的荣幸必将数月不洗颜面,经年不掏耳屎。讲台上的灯光因某种情感愈显炽热。朱希真教授喝水、擦汗,脸色红润,脂肪温和,如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慢条斯理。我没有忘记他的皮夹子,它是惟一使我保持理智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皮夹子而已。我突然觉得朱希真教授有一场更大的阴谋,他在窃取比皮夹子丰富万倍的东西,因为堂而皇之与权力威信蒙敝了所有人。事实证明,对权威的迷信只会使人类越来越愚蠢越来越易受摆布。瞧这些人,瞧这些需要他者来阐释自己人生的人们,瞧这些无头无脑的墙头草!我深幸自己没有卷入其中。我差点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懂元神出窍的法术,却总是如梦初醒般,被眼前的事物惊倒。发现自己待在这么多动物中间,却永远不可能遇到真正的我,满心失落,昏昏欲睡的惆怅把我带到僻静之处,那里波光粼粼。魏或生和我妈薛蓉曾是同学,因为这层原因,魏或生对我理所当然地照顾有加。我今天四肢健康地坐在这里幸运地听朱希真教授谈膨胀问题,足以证明过去竹林里发生的一幕是“我”此生的甜点,痛苦这只球于我擦身而过,落在不知明的地方。我没有受到损害,世界没受到损害,魏或生也没有受到损害。竹林是人生必经的幸福林荫,在那儿秘密“成人”的巫镇姑娘不计其数。淋了几场春雨,后山的竹笋就膨胀泛滥。如果巫镇人不抓紧时间拼命掰笋吃笋,笋就会长到巫镇的街头,长到你的家里,从你的卧室地下顶破你的床。我热衷于掰笋,切片晒作干笋冬天炖肉外卖或者扔进垃圾堆都无所谓。竹林里的时间与空间迷乱怪诞。每一棵竹子都在生长自己。我在里面消磨时光,给我妈薛蓉足够的时间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搞完。我往竹林深处走,鸟吱吱地叫。密集的竹子遮天蔽日。我身背竹篾篓子,裤脚湿了一截,腿上冰凉。一想到被我妈薛蓉提前两个月拎到人世间,我得按照现有的生命轨迹走下去,我单薄多病的身体便对她充满厌恶,我愿意死在竹林里尸体被狼虎叼去。我居然很想念我素未谋面、不知死活的父亲,我妈薛蓉却对此守口如瓶。我在竹林里拐弯抹角,专走无人踩过的地方,竹林幽暗,腐泥潮湿,鞋子踏湿了,下肢冰凉清醒。我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模仿鸟叫。春笋没心没肺地泛滥。我没心没肺地收拾它们。我弯腰从胯下看见了魏或生,瘪脸憋得像猴屁股,样子十分滑稽。魏或生冲过来,憋红着脸把我按在地上。我一动不动,认真地说,魏老师,你是不是我爸?你见过我爸吗?魏或生惊异地爬起来,样子难看地跑了。我把竹笋背回家,我妈薛蓉头发蓬松面色红润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眼里一股霉味。我拉亮灯泡,屋子散发一圈昏黄的屎光,虫子在木墙上啃出的图案花纹相当丰富,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散发出来的朽木气味像竹林里的腐叶,自由散漫狂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