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被如此折磨的处境,她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有人抱了一捆玫瑰进来。若阿内很快知道这是水荆秋在网上订购的鲜花。当她打开夹在鲜花中的留言纸片,刹那间身体失去知觉,只觉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内疚的滋味向四处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悲恸断肠的人,身躯微躬,一只手撑着柜台,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哗哗地流淌:我的孩子:别生气了。是现实太强大,我们都无法躲避。我强忍着不和你联系(其实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我强烈自责,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没有资格说爱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爱情。我永远珍惜这份情感不使它坠落下来。我理解你的愤怒,你的伤心,我也深知我的无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对你的,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尘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遥祝你晚安。无论你怎么讽刺我,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你,爱着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快乐。你的荆秋若阿内一觉醒来,近乎疯狂地涌现出对孩子的热爱,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里种下了种子,今天突然发了芽。水荆秋再度来长沙的时候,距离若阿内的经期还差三天。这对水荆秋来说是件快事,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而若阿内则非常失落,但很快被他到来的喜悦掩盖了。他从瑞典回来,先在长沙陪她两天,然后回家。她觉得他越发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没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周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长皮衣,黑休闲裤,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对他一见钟情。他把她抱紧的瞬间,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两滴水碰到一起,融为一滴,在风荷中滚荡。变幻出危险的姿势。多次溜滚到荷叶边缘,又滚回去。尖叫低吟,惊心动魄。荷叶不堪重负,几乎要浪打船翻。风停后,水滴在荷叶中心沉静,良久,缓缓分成两滴。他先起来,她随后。空乱一床。她洗完澡后穿上新买的睡衣。黑色,吊带低胸,衣长至脚踝,有简单灰色绣花,锁骨突出,手臂细长,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说特意为取悦他买的。他说好看,她什么也不穿更好看。她说不对,应该是穿什么都好看。她戴着他送的小东西(坠子是一弯新月的项链)。她不太喜欢白金饰物(他来她才戴上)。她喜欢玉,她说自己有一种衣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了。说这话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说完真的黯然神伤。他说想穿就穿,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点就好。他的大框眼镜很严肃(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严肃地说出一个真理。她说婚纱怎么能想穿就穿,一个人穿婚纱是什么意思呢。他顿了一下,叹口气,说道,一定能穿上,你还年轻得很。他鼓励的话说的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对,她不高兴了,说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够和别人穿婚纱。他说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说这话有人也对她说过,她理解他的难处,她很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长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后悔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他又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纱,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说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看见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过一段,她就不这么想了。但现在她疯了似的,看见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个两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了,还喊她姐姐,她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她羡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莲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脸。在她怀里。仰头用纯净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倚着她。那个幸福的女人。若阿内给水荆秋泡一杯铁观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头埋在他两腿间。闻到他的体味。他把手从她后背插进去,绕到前面,攥住她。一只艺人的手,一团发酵的面粉(发酵:复杂的有机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绞缠难解难分。面粉从指缝里溢出来。退回去。再膨出来。手使劲。灵巧的手,手工艺人的手。面团越发柔韧,愈加膨大。沸水翻滚,像牡丹花。一只手从另一侧插进去。揪起面团,狠劲搓压下去,以同样的方式,反复。他摘下眼镜。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来,头埋进她的胸口。“你,不值得为我受苦。”他抬头对胸口说,仿佛为刚才对它们的蹂躏表示歉意。“我爱你,一点都不苦。不许你抛下我。”她认为在这个关节眼上,他渴望推波助澜的话。她是觉得苦,但常常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发现这种苦,正如幸福在旁人眼里一样。她知道,当她回头,回首一生(她成了一个旁人),她的爱情生活终究是苦的。她不面对自己,只是跳得远远地看着自己。“我不会抛下你,阿内,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若阿内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春节来临的前几天,若阿内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自怜。它感到世界比桌子大,比茶杯空旷,比石头冷漠,比粪便无聊,比一只球鞋里的空气还要浑浊。人们都比它高大,它抬头望见他们幸福的胯部,满足的屁股,以及黑洞洞的裤管与袖口,而手里攥住的秘密早已甩开。它害怕鞭炮和烟花,往鞋缝里躲,往衣褶里藏。对门张贴的春联香味刺鼻,飘满一屋,直到春节过去很久才会淡去。现在,这只蚂蚁躲在墙角,想水荆秋这个庞然大物,在往年春节如何被人瓜分,今年仍将继续。它凭借敏感的触须相信,首先,他作为父亲,被儿子瓜分,他变着法子把父爱换成玩具交给儿子,把父爱变成马让儿子骑,把父爱变成一堆快乐围在儿子身边。其次,他作为丈夫,被梅卡玛瓜分。梅卡玛也是个庞然大物,她身上的欲壑很多,需要他充满爱意地填补。他必得像一名修路工,勤勤恳恳,细心将一年来造成的坑坑洼洼修补完缮,决不将遗憾带到新年。然后,一家三口打造得像一块蛋糕那样和谐完美,他们端着这盘蛋糕走亲访友,谈笑风生,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包一顿多肉的饺子……完美直到春节过去很久。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若阿内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这是这样,若阿内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所有女人不可能守住自己的男人。男人的词典里已经抹去了“背叛”这个词。他们觉得自己是头狮子,枯燥的丛林使它激情沉睡(仿佛这是妻子的错),当一头灵敏的羚羊出现,立刻警醒,在追捕羚羊的过程中,它的潜在力量再度爆发(他被重新挖掘)。湖底和现在的天气一样,透着阴冷的铁青色,她感到双重寒冷,疲惫不堪。她想放弃,并不假思索,立刻将自己的想法传给了他。然后一种新的东西吸引了她,她发现,她对他的反应如何有更强烈的兴趣(从恋爱到现在,她和他从来没说过分手,这无伤大雅,也不失为爱情当中的一种考查)。她是这么对他说的:她想结婚,想要孩子,她受不了被失望无望绝望勒得透不过气来,她受不了他和梅卡玛日夜厮守在一起,她爱他,但现在,她不得不放弃他,放弃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