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这甲士单膝跪地,众人这才注意到黑衣甲士正是宫中护卫。
皇上显然想不起来奉安殿在何处,正好皇后开了口:“陛下,奉安殿在崇庆宫西侧。”皇后似乎欲言又止。
崇庆宫乃是已故皇太后的宫殿,皇上常常去那里追思亡母,并不陌生,“既然失火就去救火,绝不可让火势烧到崇庆宫。”
黑衣甲士面有犹豫,“是,只是舒娘娘还在奉安殿里面······”
众人这才明白宫中护卫前来请示的原因,一座小小的奉安殿是小事,可是舒师婉这个身份尴尬的女人让甲士乱了分寸。
皇上才要下令,又一个黑衣甲士风风火火闯进来,跪地:“陛下,火势太大了,奉安殿中种了许多桐木,桐林燃烧,舒娘娘恐怕······”
“滚,去救火!”皇上一手扔了酒杯,酒水溅在贵妃身上也无暇多顾。
素池看着贵妃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拭衣襟上的酒渍,一边的皇上似乎脚下有些虚浮,贵妃就在身侧面容冷峻。众人都跟在皇上身边往奉安殿走去,漫天的火光越来越近。
当真正走到的时候,众人的脸上都显出震惊之色,显然大家都明白:火势之大,已经无力回天了,那位舒娘娘,当真是命苦。
侍卫、太监、宫女都在往上泼水,前来救火的数十人,可是火势不见控制,烧到许多人的头发、衣裳,救火的人自顾不暇,连素池也不禁跟着众人往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竟然有一个人从火里冲了出来。
“快让开,快让开,有人,火里有人。”不知是谁突然喊起来,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有人从火中冲出来。
待到这人蹲跪在地上,已是气喘吁吁,竟是个少年。他的脸上是烟熏的污垢,连靴子也到处被烧焦,整个人狼狈不堪。他把背在背上的女人放下来,等到看清人,皇后惊呼:“陛下,是舒娘娘,还有呼吸,”
皇上还看着虚弱不已的舒师婉,人群中有人已经在打量这个从火场里救人的小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侧颜绝美,仿佛刀削斧刻,棱角分明,一双剑眉英挺,待他抬起头来,竟然满场说不出话来:剑眉下面竟然是一副双瞳之目!再看他腰带上残存的云纹图案,不禁有人惊呼:竟是清河郡王!
舒师婉已经缓缓睁开眼,清河郡王宁琼臻扶着她的头,她竟然没有多少悲痛之色,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宁琼臻一声一声唤她:“母妃,母妃”。她好似还没缓过来,宁琼臻一边唤太医。刚才的火势太大,他的声音已经哑了,发不出声音。
舒师婉的眼睛看向皇上,她幽居宫中多年,此刻眼角弯弯,倒是能看出一点当年的风华。皇上蹲下身,搂过她,宁琼臻木然地跪在一旁。舒师婉动了动嘴唇,仿佛很吃力的样子,宁琼臻看着她,“母妃,先不要说话,太医就要来了。”
舒师婉只是戚戚看着陛下,喉头一动,声音断断续续:“陛下,陛下,陛下终究还是来了!”
皇上也不禁心中大痛,朝着人群发了火:“太医呢,还不快些!”
舒师婉用尽力气才握住皇上的手,“臣妾这一生无愧于陛下,亦不负母后所托,可终究,终究······臣妾知道,兄长有过,可是臣妾不忍心。臣妾无意干政,但身上流着舒家的血,陛下慈悲,可是臣妾又何颜面面君?唯有一死,唯有一死,以谢陛下。”
谁能想到,这漫天的大火竟然是舒师婉自焚导致的,皇帝也好像受了惊,脸色白了白,“婉娘,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些事情,与你何关?”
“自兄长下狱以来,臣妾时时忧虑,愈发思念臻儿。臣妾知道,郡王无召回京乃是重罪,然臣妾已是将死之人,陛下将一切罪责统统归于臣妾吧。”舒师婉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的目光在皇帝和儿子之间游移。舒师婉不顾太医号脉,用尽力气抓着皇上的袖子。
“婉娘,你呀,总是想得多。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皇上的语气平缓,看着她虚弱的面容,昔日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婉娘的余生,殿下推脱不掉了。”彼时新婚之夜,他奉命成婚,她还是大将军府那个明眸善睐的姑娘,他当时已不记得她的容貌,却记得秋狩时她娴熟的弓马博得声声喝彩。
“殿下不必如此焦虑,哥哥他总是面慈心软,会在陛下面前帮着咱们的。”彼时他在宫中处处受人排挤,她在娘家为他说尽好话。
“贫贱夫妻百事哀,婉娘与殿下虽然不是贫苦百姓,却也在这京城处境艰难。殿下的难处婉娘都懂,就让楼氏入府吧!”她坐在床榻边为他裁衣,他突然想起:她已经很久不曾骑马射箭了。他知道她说不出口的辛酸委屈,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得在心里下定决心:等到将来,他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眼下殿下继位已是定数,妾身无才,但求后宫里一隅安宁而已。”他抬手扬翻了案几,木板断裂得那么干脆,毫不留恋。少年夫妻,他知道她的决绝,正如她知道他不欲为人知的晦暗心思。
······
太医看着皇上,哀戚地摇了摇头,众人都知道:舒师婉果然是回天乏术了。
“陛下,臻儿,他总还是个孩子。臻儿,臻儿,金陵很冷吧,娘为你裁了新衣,已经送到阿尧那里了。你也不要怪她,这都是舒家欠她的,你要好好······”她的语气那么温柔,她垂在地上的手已经抬不起,宁琼臻攥着她的手,一点也不敢挪开眼。她的声音太轻了,好像稍纵即逝。舒师婉眼皮又是一动,她显然已是强撑着了,声音已经微不可闻:“臣妾,臣妾这一生终究是不悔的。”舒师婉的眼角好像还带着笑意,手已经垂下,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这个时候没人关注她说了什么,除了近旁的宁琼臻和陛下,其他人甚至听不见她的声音。
宁琼臻颤抖着手去摸她的脉息,不可置信地颤了颤身子,太医这才又上前,仔细检查,然后向后郑重一跪,“娘娘,薨了。”
宁琼臻仍然死死攥着舒师婉的手,他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瞳孔微张,攥着舒师婉的手还在颤抖,他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悲愤而让人绝望:“母妃!”这声嘶吼之后,他的嗓子好像已经难以出声,众人看着亦有些不忍。
连素池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有些残忍,除了舒尧,舒氏全族都亡于今天了。
太子宁璃臻已经扶起皇上:“父皇节哀,三皇兄节哀,母妃柔善,在天有灵也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看着多年未见的儿子,皇帝的心中也有些爱怜,他并未就着太子的搀扶站起身来,反而去扶宁琼臻:“起来吧。”
皇上的手刚触到宁琼臻的头,却没想到宁琼臻突然往后挪了一步,皇上心里的那点爱怜瞬间消失不见,眼看就要发作。却见宁琼臻已经双膝跪下,额头触地,伏身而拜,这已是北宛的大礼了。
宁琼臻声音里还带着灼烧的喑哑:“未能侍奉母妃身侧是儿臣不孝,只是求父皇许儿臣参加完母妃的葬仪再行返回封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