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困有些恍惚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在警局看到了张福权的妻子。从他找到张福权准备租下房子起,直到今天,苏困跟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她似乎一直陪在张福权的身边,勤快却安静。除了在豆沙屋卖东西的时候偶尔跟学生说笑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呆着,看着张福权跟苏困交谈聊天,很少插话,却一直都笑盈盈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盯着地面的花纹发呆,头发散乱,神情空洞。像很多中年女人一样,她的身材已经发了福,看起来腰腹部被衣服紧紧裹着,勒出了臃肿的轮廓,她的脸上还带着眼泪流下的两条痕迹,眼睛周围的一圈以及鼻头依旧泛着红,颤抖地抽噎着,看起来模样滑稽却又异常可怜。苏困原本以为,她既然误会他和张福权被杀有关系,那定会扑上来踢打一番。谁知她根本就没有看到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站着发了会儿怔,被身后的警察轻声催促了一句,苏困才再次迈步,跟着前面的人朝里走。在看到那扇开着的门里有些昏暗的环境时,苏困有些慌地扭头朝身后扫了几眼,很快就找到了正穿过人群朝这边飘来的顾琰。他依旧是那副面瘫的样子,只是眉间微蹙,多了几道皱褶,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两边的唇角微微有些下沉,看起来心情似乎异常不爽。他很快飘到了苏困的身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淡淡地瞥了苏困一眼,然后伸出了手。苏困只觉得自己已经干透了的头发似乎被什么有些凉的东西覆住,然后轻轻揉了揉。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果放在平日,他定会怒道:“不要摸老子的头!”可是在此时,他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心瞬间便着了地,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40特殊部门负责录口供的几个警察有男有女,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挺客气,没有什么过于急躁或是太重的语气。只是冷静地把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给苏困。苏困虽然心里没什么底,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所以给出的答案虽然听起来有些乱,但是理一遍之后逻辑上非常通顺。因为涉及到人命,所以这次的口供录得格外细致,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房间里空调挺足,温度打得很适宜,不闷热也不让人觉得凉,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陷就是灯光偏暗,给人一种略有些压抑的感觉。再加上好几个穿制服的人神情肃穆,有坐有站,压迫感非常强烈。所以即便神经粗如苏困,在这里呆久了,也会从心底里感到浓浓的疲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苏困余光看到顾琰似乎越来越不耐烦,他的眉头越蹙越紧,表情也越来越阴沉。从最开始安静地悬在苏困身边,到后来在桌边飘着踱来踱去,似乎在努力地压制着烦躁感和隐隐怒意。对面坐着的警察掏出一叠照片放在桌上,推到苏困面前,道:“这是现场拍摄的照片,你看看吧。”顾琰顿了片刻,然后沉默着飘回苏困的身边,垂目朝桌上的照片看去。说实话,常年在外征战,顾琰看过的死人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尸身完整的或是不完整的,面容安详的或是狰狞的,模样悲凉的或是惨烈的,多到他几乎已经麻木了。然而,终究只是几乎。人也好,动物也好,大多天生在面对同类的尸首时,会产生格外强烈的悲伤和不忍。这样与生俱来的情感会因为经历增多而慢慢磨淡,却很少能彻底消除干净。就连看了那么多次死亡的顾琰,依旧无法保持内心彻底的平静。何况根本没有看过几次尸体的苏困?照片里的张福权侧躺在客厅中央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没有血迹。他的面色灰败已经没了生气,只有惊恐的大睁着的眼睛还在吐露着内心的惧意和对死亡的不甘。他的身体蜷缩着,脊背弯成了一张弓,双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缩在胸前,下巴几乎可以抵上曲起的膝盖。周身的衣裤都因为发福的身材和幅度太大的姿势而紧绷在身上,腰腹部甚至勒出了两道印迹。正常人在蜷缩起身体时,头都会下意识地埋向胸口,可是张福权的脖子却直直地梗着,脸正对着前面,和他的整体姿势显得异常不搭调。看久了,倒觉得不像是他自己蜷起来的,而是死后被人摆弄成这个样子的。这个想法闪过去的时候,苏困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只觉得寒气顺着脊背窜到了脖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是被他自己生生地忍住了。对着一个算是熟人的尸体照片作呕,他做不到。何况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尽管看起来,死去的张福权在生前似乎欠了相当要命的债,才被报复,弄了这么个下场。苏困忍了半晌,还是偏过头去深呼吸了几口,然后伸手把照片朝对面推了推。他侧着的头恰好抵在了身边飘着的顾琰胸口。顾琰愣了愣,却没有避开,任他这么虚靠着。不算太真实的触感带着冰凉的气息,覆在苏困的额头之上,让他被胃里的恶心感搅得一片混沌的头脑重新变得清明起来。就在他刚刚有点缓过来的时候,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递进来一份文件。对面坐着的警察结果那一打打印纸,一页页较为快速地翻看了一遍,里面不知什么把他看得面色刷白,然后紧紧皱着眉将那一小沓纸丢在了桌上,两手支在桌沿上,十指交叉,拇指抵在有些干燥的嘴唇上重重地摩擦了一阵,才顿住动作,抬眼看向苏困道:“刚才法医那边出来了一部分新的结果……”他抿唇吸了口气,才缓缓道:“张福权体内的所有脏器都被药物融碎了,简单来说就是一团肉渣和血水。你要看一眼图片吗?”苏困慌忙摇头,他的面色刷地白了,看起来被恶心得厉害,大概再刺激两次就真的该吐了。那警察点了点头,然后在苏困这两下弄得大脑都锈了的时候,再次换着顺序,把之前提过的问题重新轮了一遍。口供录到大半的时候,苏困觉得自己已经处于麻木状态了,明明没有做任何耗费体力的事情,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随着苏困疲惫感的增强,顾琰的耐性似乎也耗到了顶点。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发怒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年纪比较小的警察推门伸头进来看了看,然后俯身覆在对面坐着的那个警察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尽管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但是因为整个室内太过于安静,所以坐在桌子这头的苏困和顾琰还是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字眼:“……让我们……暂停……移交……部门,他们……”也不知那些话触了坐着的那警察的哪片逆鳞,只见他越听脸色越黑,等那小年轻说完的时候,脸色完全黑成了锅底。他似乎有些不能忍受似的捋了把脸,“啧”了一声问道:“这回又是哪位大爷多事去申请找那些人来帮忙的,嗯?这案子才刚刚展开,我这统共才录了两个人的口供,这是第三个,他们怎么就知道破不了忙不迭地往别处塞呢?!”小年轻见那警察手指把桌子敲得“咚咚”直响,音量一点也不小,也不继续咬耳朵了:“这回不是局里领导上报的,是那帮人主动找过来的。”“啊?”那警察掏了掏耳朵,“不是你等会儿,什么叫主动找过来?”“额……字面意思啊。”小年轻伸手随意朝门外一指,道:“人都亲自上门了,就是那个李队。”那警察面皮子狠狠抽了抽:“又是那位风吹吹恨不得就能飘走的芽菜?不提他还好,一提我就……”小年轻双手交握在前,垂头毕恭毕敬地做小媳妇状。那警察忍了半天,最后一脸憋屈地低声爆了句粗:“操!”他把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一支笔“啪”地拍在了桌面上,叨咕着:“全世界就他们最能耐,都学会未卜先知了,我们这都还没怎么查呢,噢,他就知道我们铁定要倚赖他们了?把我们当废物么!气死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