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次他们都没回来。”
回程的高速路上,夜间突降暴雨,他们开车空车往回赶,却永远迷失在了回家的途中。
沙鸥仰头望着被树冠割裂的四方天空,金色跳跃的阳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他轻轻眨了一下眼,逼退眼底的湿意。
“雨天路滑,高速事故,三两货车连撞,其余两辆都是满载,只有我爸开的那辆是空车,而且被前后车夹在了中间,在事故中,受到的撞击创伤最大,他们”
陆惟名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别说了”
沙鸥摇了下头,像是陷入了一场旧时梦魇之中,沉沦不得清醒:“最后处理完事故现场,人已经没法看了,入殓的时候,是请法医和遗容师先缝补残肢,才、才进行的火化。”
“沙鸥,不说了,不说了啊”
即使是极力忍耐,万般克制,但这段过往却依旧痛苦地刻骨铭心,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陆惟名清楚地看见,一大滴眼泪悬在沙鸥眼尾纤长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最后风一吹,终于掉落下来。
恰好落在了他覆在沙鸥肩膀的手背上。
陆惟名彻底愣住。
他从没听过沙鸥讲这么多话。
更没见过他哭。
那滴眼泪的温度灼热而滚烫,陆惟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痉挛的窒息感霎时涌了上来,即便作为同沙鸥一起回顾这段往事的看客,陆惟名都觉得自己情绪已经快要到了临界点了,但作为这场亲历苦厄的主角,沙鸥的表情却始终平静,连那些本应该浓重的、化不开的哀伤,全部封印在淡然的眼眸之中,安静地,犹如一泓无风无浪,毫无涟漪的湖水。
沙鸥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从回忆中抽身,说:“今天是他们的祭日,我上午带着小还去看他们,照片上,他们的样子一点没变——也不会再变了。”
讲到这,才算把沉积压抑在心里的痛楚,全部倾泻出来,恍惚间,沙鸥感到了从没有过的轻松。
但身边的人,却有点不对劲——
“你”沙鸥转头,看着陆惟名,愣了半晌,茫然问道:“你、你哭什么?”
陆惟名靠着树干,一只手还使劲抓着他的肩膀,一张俊脸上,早已经是泪雨滂沱。
沙鸥顿时有点慌:“不是你、你别”他忙不迭地把手里那张纸巾摊开,一把盖在陆惟名脸上,难过中又突然忍不住好笑,“说得是我爸妈,我家,你哭什么啊!”
就好比抱着钟馗像走夜路,鬼没吓死人先吓死了——这叫什么事?
“我靠你还说呢!”陆惟名一把扯下脸上的纸巾,胡乱抹了两把,梗着脖子道:“都说了让你别讲了,你还讲!老子从上小学开始就没哭过了,现在让你弄哭了,你负责哄啊?”
“我”刚才还萦绕不散的悲戚氛围霎时化为乌有,沙鸥简直哭笑不得:“怪我咯?不是你要听的,好几天前就开始问,不告诉你还赌气,说我不拿你当朋友,现在告诉你了——怎么着朋友,反而又是我的不对了?”
“我靠我哪知道你是因为、因为这样的事心情不好!”陆惟名也觉得自己突然就哭了这种事也太他妈丢脸了,都能超过玩具刀和认爹事件,直接荣登他丢脸事迹的榜首了,不由扯着嗓子呛白道:“我要是知道你别说让你讲出来,我连问都不会问的!我真没成想,我靠!我果然是个智障吧!”
他急慌慌地解释,说出来的话却颠三倒四,最后居然直接选择自杀式攻击,沙鸥偏头看他半晌,终于没忍住,放声笑了出来!
陆惟名一愣,更急了:“你他妈神经错乱了吧!我靠你还笑,你”
“不笑,难道陪你一起哭吗?”这一刻,沙鸥觉得陆惟名真的是个活宝,无论什么样糟糕透顶的坏情绪,到了他这里,都能自动加一层滑稽滤镜,明明是悲伤至极的心情,让他这么一哭一急的一通搅和,就只剩下一点淡淡的怅然,和——止不住想笑的冲动。
沙鸥靠着树笑,陆惟名就在一边红着一双兔子眼,看着他笑,好半天,沙鸥终于笑够了,才重重得叹息一声,转头忽然说:“谢谢。”
陆惟名:“呵呵,谢我哭得好看吗?”
沙鸥摇了下头,轻而慢地开口:“真的谢谢,没遇见你之前吧,我好像挺长时间没机会这样笑过了。”
“上初中的时候,拼了命地学习,还要照顾我弟弟和爷爷,所以初中三年其实我是没有过打工的,运输公司和保险公司给了一笔我爸的赔偿丧葬费,但是由于他开的那辆货车,只交了强制险,所以赔偿少得可怜,等上了高中,那笔钱花得也差不多了,我才开始自己打工赚钱。”
“快餐店、冷饮店,饭店,什么地方我都做过,但是,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一开始我赚的那点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高一下学期,我去了酒吧打工,赚得才多了起来,家里也才有了些积蓄。”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一点个人时间都没有了,白天上课,放学和假期都要打工,没时间和同学聚会,没工夫和以前的朋友出去玩,所有的空闲时间,不是在学习,就是在赚钱。”
陆惟名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存了多少钱了啊,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