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不少次睡梦中的阮氏竹,从前总觉得他单纯无害,哪曾想过这都是他营造出来的假象。五年后重见阮氏竹,罗邱淇毫无预料,收留他也是违背自己本愿的冲动。阮氏竹还是那副落魄可怜的样子,不合身的衣服,瘦小干瘪的体型,乱糟糟的头发,时刻做出防御状,像一面盾,也像死活不肯张嘴的蚌壳,罗邱淇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是在阮氏竹的眼里,他和挤兑他的汹涌浪潮并无二致。所以罗邱淇不再相信他会好心好意从越南那么远的地方赶到香港,走进他的马场,是误打误撞那么简单。他按下电梯上键,瞥见柯英纵下午打印出来贴在电梯门上的一张告示白纸,勒令住在一二三楼的员工不得占用电梯,违者罚款,然后电梯门打开,白纸一撕两半。罗邱淇一回头,正好对上摇摇晃晃坐起来的阮氏竹的眼神。罗邱淇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在这里?”“啊?”阮氏竹跟傻了一样,坐起来先是发了一会儿茨菇愣,然后吞吞吐吐地重复,“我怎么在这里。”他思索问题时盯着脚面,思索通了语速就快了一点:“哦,我睡着了。”见罗邱淇不为所动,阮氏竹犹豫再三后小声提醒:“我已经签好合同,是这里的员工了。”罗邱淇以前不觉得跟阮氏竹交流是一件难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阮氏竹跟被人敲过脑袋一样,还是说结过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变傻,头痛一般地反问他:“员工守则你没看吗,十一点过后还出门,一次扣二十。”“我没看。”阮氏竹为自己解释,“那个人没跟我说过,收了我的护照以后,就把我带到这里。”电梯重新合上,撕成两半的白纸重归于好,阮氏竹的表情似乎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了下去。“他把钥匙给我了,但是房间里有人,”阮氏竹小心翼翼地描述,“长得很像土匪,我不敢催他们离开。”“……”罗邱淇沉默地看着阮氏竹。阮氏竹的员工房间在二楼,罗邱淇当年亲自参与的马场平面设计以及房屋内部装修,一二三楼的房间全部为双人间,不过由于住在马场的员工不是很多,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拼房。206。罗邱淇停在棕色木门前,示意阮氏竹拿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芯里,带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阮氏竹背朝罗邱淇,卷发翘了起来,脸侧爬满长椅留下来的圆孔印记。房门朝外打开,缭绕的烟雾迎面扑过来,阮氏竹呛了两嗓子,朝后撞到罗邱淇的胸口,眼泪也被熏出来几滴,饶是罗邱淇都觉得难受。罗邱淇拉远阮氏竹,大步跨进雾蒙蒙的房间里,用力甩开紧闭的窗户,最后走到坐在床尾捏着卷烟干瞪眼的南亚人,一手抓住一个衣领,一脚踢在他们的后背上,统统踹了出去。阮氏竹脑瓜子还是机灵的,赶紧走进房间里,等罗邱淇摔上门,看着他翻出房间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一件不落地扔到窗外,铺盖也卷了卷,扔出去,飘飘摇摇地挂在树枝上,哐一声拉上纱窗。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屋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走廊响起脚步声和阮氏竹听不懂的咒骂声,不过没多久也渐渐地小了下去。房间其实被那两个南亚人糟蹋得很脏,瓷砖和白墙上满是散发馊味的污渍,使用过的安全套地上两只废纸篓里两只,香烟味在里面勉强算好闻的。罗邱淇望了望床板,没坐,抽出两张面纸擦了擦电视柜,坐上去,怕电视柜塌了,又站了起来,走到阮氏竹面前,想起许多他不该想起的回忆。阮氏竹也许是天生就容易被人占走巢屋的,但罗邱淇不是活该一次一次帮他夺回爱巢的人,重演的历史让他静不下来心,而阮氏竹总是无动于衷。“不用跟我说谢谢,我不想听你说谢谢。”他对阮氏竹说。罗邱淇在旅馆一般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停在门口,拉开大门,说:“明天我会让柯英纵给你找一份员工手册和马场地图,熟读并背诵,后天我叫他检查。”说完他关上门,离开了。阮氏竹没有任何表示,在原地站了很久,努力在未消散的烟糊味里分辨出来自罗邱淇身上的、沁人心脾的女士香水味。干站着无济于事,阮氏竹既然来了罗邱淇的马场工作,就得照着罗邱淇的规矩来。他从窗边书桌前搬来一把实木椅子,站上去,揭开包裹住烟雾报警器的塑料膜,又在配有浴缸的卫生间里找到拖把,沾湿,一遍一遍地擦油渍横飞的瓷砖和地板。他的行李仍在招待所,罗邱淇没问,他不好提,只能明天另找个时间去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