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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ot;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ot;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ot;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ot;我问。

&ot;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ot;

&ot;房东只一个人么？&ot;

&ot;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ot;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ot;不幸的青年&ot;或是&ot;零余者&ot;，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ot;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ot;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ot;那也不尽然。&ot;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ot;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ot;

&ot;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ot;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ot;天真&ot;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ot;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ot;

&ot;这是环境教坏的。&ot;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ot;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ot;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ot;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ot;

&ot;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ot;

&ot;一大一小？这是谁呢？&ot;我有些诧异。

&ot;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ot;

&ot;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ot;

&ot;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ot;

&ot;呵！过继给你？&ot;我不禁惊叫了，&ot;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ot;

&ot;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ot;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ot;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ot;

&ot;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ot;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ot;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ot;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