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音握着茶盏的手一颤,泼出数滴翠色茶汤,在月白衣袖间缓缓晕开。
破魂,是九重天上比考试作弊禁的还严的一桩秘术,在龙文写的诸多乱七八糟的百科全书里,也仅是寥寥数笔带过。龙音只晓得,这是神仙间一种以命换命的术法,具体怎么换的,却着实失传已久,再难考证。
桃歌用纤纤素手绕起肩头一缕青丝,娓娓道:“破魂这个术法,其实便是将施术者的心做成冰魄莲心,换到旁人的身上。换了心的人,自是承了这颗心的好恶良知。而神仙没了心,便要投入凡世,永历轮回之苦,且每世皆须历一场无尽灾劫。唔,听起来是不是挺吓人的?”
不待龙音回答,又道,“我这两日思虑再三,若施了这个术,倒有两桩好处。我预备将我的心剖开两瓣,一瓣给蚩猛,好唤醒他心底的善念,令他重新做人。一瓣给桃姬,但愿她醒来后能看透风月二字,成全翠仙翁一世痴情。”
龙音眼中浮起一丝痛色,劝道:“这术法太过刁钻,且不说你今后在尘世如何受苦,你又如何能保证蚩猛会向善,桃姬能醒来?用如此大的代价,换一个未知的结局,委实太不值得!”
桃歌道:“值不值得,做过了才会知道。今日我来,便是想请你助我施破魂之术,了却这桩心愿。”
龙音望着她盛极的容颜,点漆般的眸子,犹豫良久,终是摇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桃歌心中焦急,握住他半幅绣了九天流云的衣袖,便如当初在灼灼桃林中一般,柔声央道:“龙音。。。。。。”
近旁一树垂柳后忽的传出几声凌乱脚步,龙音回头去看,却只望见一角火红裙摆。
桃歌柳眉轻蹙,道:“是慕薇,”垂下眼帘,“她怕是,误会了吧。”
龙音无奈道:“算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两人靠的极近,仅隔着小小一方茶案的距离,却仿佛遥不可及。
桃歌望着龙音,语声极是平淡:“那一日我在桃花村外起舞,慕薇便守在桃林中,我晓得她跟着我有些时日了,但却始终捉不住我——原是我比她先遇见的你,可终究还是我晚了一步。”
龙音心中一紧,无奈道:“桃歌,你是个好姑娘。”
桃歌淡淡一笑,道:“许是长成我与桃姬这般容貌的女子,大都容易情路坎坷。不过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晓情重,所谓的万箭穿心,习惯就好。其实我与桃姬很像,她受了情伤,便选择长睡不起,而我失了灵慧魄,亦是浑浑噩噩多年,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就是她的一个影子。如今大劫当前,若是桃姬,你猜她会如何?”
龙音想起翠仙翁曾言道,桃歌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心知若她决心已定,便再无挽回的余地,心中痛楚更胜,问道:“你若陷入轮回之中,便再无成仙的可能幺?”
荷香绕着水汽,缱绻在鼻端。
桃歌抬手掬起莲瓣间一滴露珠,痴痴瞧着,道:“破魂的说明书上倒写的是有,但自古以来破禁施了这术法的神仙,如今都还在轮回中受苦。不过做神仙也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除了你与龙泉这两个朋友,我便再找不到留下的理由。我同这露珠一般,只是三界中匆匆一个过客,在与不在,并没什么所谓。”柔白的指尖微动,那滴荷露落入池中不见了行迹。
龙音心中痛楚非常,眉峰紧蹙,声音嘶哑道:“再无转圜的余地么?”
桃歌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人是为了被需要而存在,不是么?明日便是蚩猛所定吉日,事不宜迟,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咱们这便开始吧。”
不晓得发明这桩秘术的神仙是不是爱好杀戮美学,将想象中本应血淋淋的一幕场景,设计的神秘瑰丽。
荷塘边落日西垂,半天火烧残云。
桃歌纤手捏出古老华丽的印伽,周身浮起深深浅浅的青色光华,雪白衣裙无风自舞。谁都听不懂的咒语声中,绝色的脸庞渐渐透明,绽放出空前绝后的美态,三尺寒冰携九天极寒之气自足下盘旋而起,一寸一寸吞噬着仙元。
桃歌想必是痛极了,眉头紧蹙,咬牙唤道:“龙音。。。。。。”
龙音结了道仙障为桃歌护法,此时抬手欲握住她衣袖,却已是不能。寒冰转瞬已没过肩头,仙障中吹起疾风如刃,桃歌望着龙音,喃喃道:“若有来世。。。。。。”
声音被风声割裂,仿若一声寂寥叹息。寒冰没顶,银色光华忽的大盛,待那光芒渐弱,风也静默,原先桃歌所立之处,浮起两朵如佛前莲瓣的晶莹微光,凄美如万丈红尘末日繁华。
那是桃歌被破魂玄冰封存的一颗心。
龙音颤抖着手捧起那两片玲珑剔透的冰魄莲心,想起从前与桃歌相识的种种,那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却不知如今已投入哪一处的尘世,又受了何种的苦楚,心中悲恸,忽而觉得一丝迷茫。
师父龙哲常教导大家,因果循环,好人终有好报。可如今亲见桃姬与桃歌的遭遇,龙音实在觉得那都是美丽的扯蛋,天地不仁,如此花一般的好姑娘,却怎的都如此福薄。
暮色寥寥,敛去了天际最后一丝光华,雀都的夜,来得如此突然。龙音将两瓣莲心贴身藏好,只觉一丝凉意幽幽,仿若桃歌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颓然自语道:“你放心,我定会完成你的心愿。待此间诸事一了,我便去凡世寻你,绝不令你受永世轮回之苦。”
冷月如霜,慕薇拎了壶将军府特供的烈酒,抱了臭豆腐,坐在房顶上看星星。为了不被发现,还特意弄出一捧能见度极低的腾腾紫气,笼住了屋顶。可臭豆腐明显是个不合格的酒友,不胜酒力,很快便醉的昏死过去,在琉璃瓦片间躺成四脚朝天的摸样,露出雪白的肚皮,与街边小混混一个德行,毫无上古凶兽的风度。
慕薇亦有些微醺,挠了挠它浓密的毛发,见没动静,恼道:“没出息的家伙。”
龙音亦拎了酒壶,循着月色,预备借酒消愁,刚好相中了慕薇占着的这一方紫气缭绕的屋顶,方在瓦片上落脚,便隐约瞧见四仰八叉的臭豆腐,和即将四仰八叉的慕薇。
夏夜暑气仍盛,慕薇灌下两口烈酒,正有点轻飘飘的唯我独尊的感觉,三两下便踢了绣着凤穿牡丹的大红绣鞋,对着圆圆的月亮嘿嘿一笑,便抽出腰间一柄软剑,迎风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