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野唧唧地说:屁,什么影响?谁敢胡说,我就豁了谁的嘴!当然,要讲豁人的嘴,你是专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地笑起来。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几声,说:我们在县城东门外那棵大榕树下见面!不见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家的奶羊杀了!
你们俩沿着海边的沙石路骑车前进。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匹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蹁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嘛?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蹁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嘘嘘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
这时,马叔骑着自行车从前面回来了。他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门技巧后的喜气。他兴奋地大喊着:林岚,你看,我会了!我还以为自行车有多么难学呢,没想到这样容易!他的喜气引起了你的不满,你迅速地把他跟保尔&iddot;柯察金做了一个比较,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如他家那头奶羊……你把眼前的事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混在一起,这样的混合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有狭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鱼如虾,一颗少女的心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泪水更多地从眼睛里溢出来,挂满了你的脸庞……
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兴奋的马叔看到了你的满脸泪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他放下自行车,双手搓着大腿,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副傻瓜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把你的车子弄坏……我的腿长,不等车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构筑的美好意境让他几句话就给彻底摧毁了。你从天上落在了地上,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你这个大傻瓜!你这个大笨蛋!我真的没把你的自行车弄坏……不信你就检查一下……你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着他砸过去,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又反弹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然后你就特别地盼望着他的膝盖上能够流出点鲜血,当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后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绢缠住他的伤口,但是鲜血并没有从他的腿上流出来。这让你失望,让你沮丧,眼泪不流了,你拉长了的阴沉脸,比你流着眼泪的脸更加可怕。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真不错,他双手按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
从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桥,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起初你对他的绝技表示惊讶,进而你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桥之后,你的心里已经满是对他的崇拜了,你感动地说:起来,你这个傻瓜!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1958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自行车前轮压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
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
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30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fèng隙里she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辱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辱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作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
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
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
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你说得对,钱我也给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
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
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
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