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底看什么东西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带了一队护卫人马不说,后面的马车出行前他探查过,里面堆满了行装,像是要出远门。可方才梁元劭又说快到了,看来,他们并不是只有一处要去。思虑间,郎亭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咱们到了。”梁元劭先下了车,下令道,“原地休整。”然后他将慕习带到附近一处池塘,人马都没跟过来,只他们两人。他自己先蹲下了身,掬了一捧水,丝毫没有小王爷的作派,倒像是彻底卸了什么束缚,抹了把脸对慕习说,“你也先简单梳洗下吧。”慕习环顾四周,竹林清俊,雅趣横生,他抬手摸了摸树皮的纹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好像来过这里。”梁元劭脊背一僵。慕习尝试回想,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来的,多半是年前了,那时慕府还如日中天,他想了半晌,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他也知道,自己对嘉北之乱之前的事,总是有很多记不住。他的人生就这么被家破人亡划分了片段。但反倒是嘉北之乱之后,他才更像个活生生活在每一刻里的人,会痛会恨,会对自己的处境惶恐不安,会记得受过的屈辱和能缓口气的舒然。但在嘉北之乱之前,他更像是个脚不沾地飘荡的魂灵,人人都传慕公子性子孤高常人难得其青眼,甚至见面交谈都是少的,但其实他只是不感兴趣,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就如文曲星降世一般被捧为天才,身份又贵重,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他对世间之事越发冷淡,没什么人或事能激起他想铭记的欲望。直到慕家倾倒,他才知从前这种忧愁也是一种运气和双亲爱护下的特权。但梁元劭却记得,他们在这里发生过什么,这里是他对慕习心意的开篇。32五年前,慕习十三岁,登金銮殿,皇上亲绶重礼,封圣童郎,举国同庆。慕习自十岁起,篇篇赋论皇上都读过并看重,但最让他欣喜的是,天降文曲星,乃庇佑大梁的吉兆。那天之后,满朝文武都在等他金榜高中登科入仕,有心思地便早早开始筹谋逢迎了。只因皇上特许,他十三岁也可科举,在满十六正式为官前,准他在三省六部轮换学习。此荣宠,可是大梁建朝来独一份的。然那年科举,慕习却并未参加。科举后,慕知章推行书塾改革,从过往只看圣贤书到更应知天礼懂风物解人生疾苦,半大的孩子都甚为欣喜,都是爱动的年纪,哪样不比苦背书强。民间的动向传进了宫中,一众皇子皇孙也心痒难耐,不知哪个起的头,央着慕知章也要出宫门,去看看外面。皇上那时到底是爱重慕知章的,思来想去还是准了,皇帝尚有微服私访一说,几个孩子不碍事的。但那天依然是好大的阵仗,派出去半个禁军,前呼后拥着一堆孩子,哪能见到什么民间疾苦啊,老百姓都只顾着跪地磕头。慕知章不愿打扰百姓,清晨出发从城中快速穿过后,便出城进了郊外,下午方至这片雅林,初秋时分,风轻云淡,天地开阔,这些皇亲国戚们从小长在森森宫墙宅院内,第一课先学着怎么释放心性也是好的。那天是梁元劭第二次见到慕习。他远远站在竹林的山坡上,与闹作一团的皇子皇孙隔着距离,他着淡青色锦袍,最外一层罩着月白色的纱衣,腰间系的紧实,个子虽不高,脸也稚嫩,但身形笔直,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似全然不把这些身份尊贵的人放在眼里,因着五官清俊,竹林掩映下更显气质若空谷幽兰。初见时,梁元劭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他甩下身后众人,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山坡,问他,“你不来一起玩嘛。”梁元劭已经十五岁,走近了才发现,自己要比慕习高一些,见慕习没有反应,便说的再绘声绘色些,他说,“那边有座荒庙,吓人的紧。”他作势要伸出刚翻了泥的手去拽慕习,慕习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态度倒还算礼貌,道,“不必了。”然后转身便走,落叶踩在他脚底下,吱呀吱呀的。梁元劭愣了下,追上去跟在后面问,“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是谁。”慕习道,“自然是凤子龙孙,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妨。”梁元劭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关心他身份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他的态度总要取决于他的身份,往往知道了他是瑄王爷的嫡子后,都敬而远之。十五岁的梁元劭自知自己不过是个质子,也乐于演一个不求上进的二世祖,凡事绝不冒头也不拖尾,这是年纪小小的他便知道的生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