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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页(第1页)

徐思便问道,“如意还没有回来吗?”翟姑姑道,“还没有。不过宫里不比外头人多手杂,公主定然不会出事。娘娘若还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徐思起身道,“还是我亲自去找吧……这孩子若要倔强,只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来了。”她说要去,起身便走。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斗篷和昭君帽跟上去,为她佩戴。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如意站在院门前。显然是正打算回来,徐思眼泪先涌上来,低声埋怨道,“总算还知道回来……”隔了这么远,如意自然听不见——可她也看见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来找她。她回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可此刻骤然望见徐思,便有近乡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识的便又转身想逃了。徐思自然立时便瞧出她的动静,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跟只猫似的。她便上前一步,伸手唤道,“如意,我看见你了。”如意脚步便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来。徐思便招手道,“过来。”如意垂着头,不肯做声。徐思便缓声道,“你不过来,阿娘便过去找你。可好?”如意犹豫了片刻,终于踟躇的跨步进来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几次,但到底还是来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着手等她,如意先还迟疑着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过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觉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别扭矜持,忙举到唇边呵了呵,搓手帮她暖过来。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蹲下来,道,“快进来……还没用饭吧,饿了吗?”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的吃东西,徐思不停的帮如意加菜。不过到底还是都吃不下许多。待饮过热汤后,徐思又打发她去沐浴。沐浴过后,如意换好衣裳包在被子里,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们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徐思进屋屏退了众人,如意要起身行礼,徐思只将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帮她擦拭。她的手轻,显然也不怎么擅长做侍奉人的活,不时便将湿头发弄到如意脸上,弄得她黏黏痒痒的。毛帕子也总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可知道身后是她,如意却只觉得暖暖的,很安然。屋里寂静无声,因关闭了门窗,昏暗如黄昏。不知怎么的,如意眼中泪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来。徐思听见她细微的啜泣声,低头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头上的毛帕子,就这么任由毛帕子和湿头发遮着眼睛。徐思便一边帮她擦着头发,一遍低声同她说着话。她的声音缓缓的,很平静。如意不答话,她便断断续续的、仿若自言自语般,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你和你三姐姐吵架的事,阿娘也听人说过了。”“你三姐姐骂你的话,阿娘也知道了。”“你心里很在意吗?”如意克制住哽咽,无声的点了点头。“也是……谁会不在意呢。”“如意,阿娘曾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就像是一块儿地,地里长出来的庄家,自然是属于播种之人。若长出了不是那个人播种的东西,自然就是野种。你心里也这么觉着吗?”如意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她对徐思的话似懂非懂——毕竟她还不到真正能懂这些事的年纪,可凭借这样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凭她的阅历,是无法辨别这件事真伪如何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她便摇了摇头,声音几不能闻的反驳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是啊,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践踏、转卖、荼毒,不知冷乱、喜怒、痛楚,就只无声无息的播种、耕耘、出产、荒芜吗?但凡遇到将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将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赞美你依赖你,也只会是因为他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供养,且还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决然不是因为他当真爱你。”她说得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可她并不想将这些意气和怨愤灌输给如意,到底还是再度平复下来。只缓缓道,“所以,如意,你听人说你是野种,又何必要生气?”她说,“天下子女哪一个不是他阿娘的亲生骨肉。哪一个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连?哪里有什么野种啊?每一个都是嫡亲嫡亲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语,因旁人的轻蔑——因自己被骂作野种便恼火,便自轻自贱……岂不是偏偏将阿娘比作无血无肉的土地,将自己比作了无情的草木?”如意眼中泪水终于再也遏制不住。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时受了多少苦,这些年又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可你心里,原来竟还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吗?就算阿娘只是一块土地,阿娘孕育、呵护你长大,也还是比不过那个随手将你播种下,只想着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换一石粮,十余年来从未认真看过你一眼的男人吗?”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来。徐思眼中泪水不断。她只将如意揉进怀里抱紧了,道,“再也别听信这些无稽之谈了……阿娘也是会被你伤到,会难过的。”她其实是已告诉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亲生。可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景瑞二十一年正月,天子下旨册封皇长子萧怀猷为皇太子,二皇子萧怀朔也以稚龄升任丹阳尹。帝都建康城隶属于丹阳郡,故而丹阳郡长官不称“太守”,而是仿两汉故事称作“尹”,执掌京畿军权、民政、察举诸多事宜,并参与朝政。历来以亲信之人任之,也历来无人能久坐——大都很快便出镇地方,执掌一方军政大权,或是入朝辅佐国政,就只是一个跳板罢了。册封太子的同时授二皇子以实权,天子此举的含义朝臣各有揣测。因此储位之争虽暂且告一段落,但在二皇子真正离京出镇之前,是否就此尘埃落定,尚还不可知。出了正月,江州刺史顾淮离京——这些年他辗转都督荆、宁、广、交、江州军事,一直奔走在南疆靖乱平叛,镇抚民心。纵然中间短暂担任过扬州刺史,也不曾真正在京城久驻。如今岭南局势总算平定,原本人人都以为他要入朝为相,谁知他却再度出镇江州去了。天子和他是多年故交,亲自出城送他。过长干里,出南篱门,便到凤凰台上。天色还十分早,旭日将升未升的时候,天水一色浩浩茫茫。水中洲渚散布,寂然沉卧。偶见白鹭单足立于碧水之上,亦只一点白而已。极目楚天,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天子斟酒给顾淮,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下回相见又是什么情形了。”顾淮笑道,“陛下想见臣时,一旨宣召,臣无有不遵。”他才兼文武,儒雅风流,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添的却不是老态,而是沉稳和阅历。同他一比,这一辈少女们的春闺梦中人尽都成了轻薄少年,他依旧独占风流。连老当益壮都不足以形容,他分明就不曾老过。天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嫉妒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惧怕万里跋涉,朕却老了。昔年伙伴十中已去了七八,也不知何时就轮到朕了。”顾淮不以为然,道,“依臣看,陛下必是一等长寿之人。”天子便想到昔年他们同在南康王麾下,一度说起哪几类人容易老而不死,顾淮说的便是无情之人、贻害之人,反而偏偏长寿。天子不觉看向顾淮,顾淮似笑非笑,分明也是想到了当年才故意这么说。天子知道他生来如此,对谁都敢这么说话,也不以为忤。只笑道,“若真如此,便借你吉言了。”又不服气道,“依朕看,你也是那一等长寿之人。”两个人对视片刻,俱都仰头大笑。这一笑之间,颓气毕散。天子便问道,“你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儿?”顾淮猜想他是想给东宫聘妃。他对太子无有不满,可惜自己膝下并无女儿,便惋惜道,“族中倒是有,臣膝下却只得六个儿子。”天子想到琉璃,心中便一动,问道,“都聘娶过了吗?”顾淮道,“年长的五个都已聘娶过了,就只剩六郎一个还没有说亲。”他却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几个子女他俱都见过,除去妙音妙法两位公主不论,他同如意缘分最深。早些年因维摩引荐,他还给如意说过故事,也指点过她的武艺。对如意的心性,他也十分满意。便道,“臣六个儿子,独这一个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边长大,东征西战,性情便不比京城儿郎那么锦绣文雅。”天子何尝看得上城中那些“锦绣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健朗儿郎。两人正说着话,便听欸乃一声,却是有渡船自江上来。顾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天子便也望过去。此刻江上红日才出,天际薄雾宛若红莲业火腾烧,那渡船就从日边来。先时淹没在红光中,只一个轮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却已依稀能望见船头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阵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终于能看清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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